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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25日
 
 
 
 
与从珠峰登顶归来的皮元开始断续交谈,没觉得他极度兴奋,而且也没想到我们的谈话是从“尸体”这事起头。因为在我列出的十几个有关登顶一路的问题清单中,他头一个回答的,就是“尸体”之问,这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容易回答,也或许是因为他认为记忆深刻。
 
此系列文字从开头刚写直至迄今,我从来没敢把“登顶”二字放入标题,尤其在我越来越看清他曾面临的内外交困,山下新冠、山中天气、山顶海拔,在在危机,如果赶上了,几乎刀刀致命。
 
事实是,他们全赶上了。
 
(皮元在珠峰顶峰。)
 
在与我进行文字与语音交替谈话的当口,皮元还滞留在大本营,背景声音充斥密集的各种人的各种咳嗽。他自己在拉练时就沾染上身的“昆布咳”也还没好,间歇地,也会咳。
 
团里已经被查出两例新冠阳性,中国籍和外籍各有一个,外籍那位出发前在大本营就觉得身体异样,大本营没有检测能力,这队员很快离开,这使得留在山上的每一位都陷入疑虑。
 
他们队伍里的中国籍队员有两位未能登顶,先一位在8800米时因身体感觉太糟而放弃登顶,后一位是去加德满都做紧急手术。
 
后一位叫做“沈总”,因为“筋膜富尼尔坏疽”症下撤,切掉了坏死感染的筋膜。这种病的死亡率高达16%至40%,属于外科急症,致死原因包括败血症、血管凝血、急性肾功能衰竭、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和多脏器功能衰竭。
 
他是在8300米的C4下撤的,但估计他的病从C2开始,皮元说他那时候就一直说自己“屁股疼”。我去搜寻过这样一种玄奥难懂恶疾的症状图片,竟被强烈震撼。
 
沈总做过投资,财务上很有实力,以前也在尼泊尔做过中国大公司的国家代表,这一次他也是通过军方为自己安排好包机走的。
 
也就是他,刚下山时还是新冠阴性,到医院治疗期间竟然转阳。
 
(深圳登顶珠峰人员名录,最后一位皮元的名字与排在第一的王石交相辉映。)
 
皮元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大本营下山,原因是天气极差,直升飞机来不了。
 
须知南坡大本营也地处5334米绝高海拔,在这种地方一等几天,且不知归期,闻者惊心。
 
按照规定,离开大本营之后,到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他们全体还得满足14天的隔离期才能回国,回国之后还要再隔离14天。
 
这一趟珠峰,光是隔离,就以月计。
 
(皮元带上山去的摄像机。)
 
那就真从“尸体”开始说起。
 
一路上,皮元说他亲眼见到的尸体有两个,一个是位身穿红黑色冲锋衣的死者,看上去状况完整,可能是在近几年遇难。
 
他逆向竖躺在攀登线路旁边,皮元一行真的是从他身边一两米远的地方结伴走过。不知有着厚重的氧气罩蒙面,一路上本来就无从沟通的队员,独自看下眼前的凄凉和惊悚,会不会觉得更加孤独无助?
 
(从皮元拍摄的视频截屏对比,可以看到队员们与穿红黑色衣服尸体距离很近。)
 
另外一位逝者就停留在希拉里台阶,有鉴于那里人多路窄,皮元无法操作拍摄。夏尔巴们说那是一位美国人,2019年去世,成为疫情前最后一个登山季的悲痛遗留。
 
这一留,就是两年。
 
多少回风吹雪打。
 
皮元说,“他就坐在那里,跟还活着一样,来到希拉里台阶的攀登者,每个人必须从他头上过去”。
 
以我的认定,这具遗体几乎可以完全确定就是美国犹他州55岁的登山好手Donald Lynn Cash。在长眠珠峰之前,他已征服了七大洲的六座最高峰,也就是说,作为全球登山人终极目标“7+2”中的“7”,他已经完成了“6”。而在完成珠峰这个“7”遭遇不测时,他已登顶完毕,在下山时因心脏病复发去世,留在人间最后的话是:“No, I can't.”
 
估计那时候的他,一步都迈不动了。
 
他用老命,完成了他重于泰山的完美之“7”。
 
(Cash的最终是成功登顶珠峰了的。)
 
攀登珠穆朗玛峰是Cash多年训练的目标和梦想,这一切都发端于40年前他刚涉足山界,为此,这位BMC软件公司的全球内销部副总裁在2019年1月份辞去工作,全力去完成他的第“7”。
 
“在接下来的5个月休假期间,我会去完成梦想中剩下的最后两座山。2019年1月7日至26日是南极洲的文森峰,然后是2019年4月至5月尼泊尔的珠穆朗玛峰。” 他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中如此写到。
 
不幸的是他在攀登文森峰时因为冻伤失去了三根手指,鼻子也被严重冻伤,他甚至还把被切除了的三根手指做成了“项链”。
 
他原计划于2019年6月登顶珠峰完毕重返工作岗位,在另一家公司继续他的职业生涯。
 
(Cash在社交媒体中展示文森峰冻伤。)
 
(他甚至把自己的三个断指做成了项链。)
 
按照珠峰人口耳相传的消息和绝大多数媒体的报道,在Cash于顶峰感觉身体不好后,夏尔巴向导将他从8848米的顶峰下降到海拔8770米的希拉里台阶,在执行了心肺复苏、提高氧气压力并给予各种按摩后,他还是去世了。
 
濒死时分,他给身在犹他的妻子发了一条信息:“谢谢你一直以来如此支持我实现梦想,能够长眠于这座我仰望了40年的山峰,我很幸运。”
 
想从希拉里台阶把任何尸体运下山都实在太难,因为必须完全依靠人力,“花费100万美金都不一定能够搞定,还很可能会有救援人员因此送命。”一位夏尔巴队长如此估计。
 
最终,夏尔巴向导用一把安全锁把Cash的遗体固定在希拉里台阶的路绳上。
 
Cash的面罩、氧气瓶跟他一起留在了原地,他早前就跟自己的孩子们经常吹嘘,说是已经签署了弃权书,如果他在攀登中去世,遗体将允许被遗弃。他女儿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评价:“他宁愿死在山上,而不是在病床上。”
 
(Cash和家人。)
 
(Cash剪断工作牌在社交媒体上留言。)
 
被带下山的是Cash随身所携苹果手机,里面记录了他攀登珠峰的全过程。
 
疫情之前那一季,Cash的15人团队中,最终有7人成功登顶,他算其一。
 
而我在和皮元核对Cash遗体各种细节的时候,竟然一次次陷入难于厘清的头绪。按照遇难年份、夏尔巴的指点和遗体位置,皮元在希拉里台阶上遇到的尸体是Cash几乎毫无疑问,但皮元后来出具给我的是一张他的夏尔巴所拍采取躺姿的灰衣尸体照片。比对Cash登顶当日的穿着,即便把漫长的日照和气候原因都考虑进去,两造衣服颜色看上去还是大相径庭,于是我对Cash的认定陷入“遗体长考”。
 
(皮元的夏尔巴给出的疑似Cash遗体照。)
 
我在稍后读到的另一篇有关Cash的英文报道更加特立独行,将我本来就有的疑点堆高到无从解释的地步。文章描述说,“Cash在顶峰时面朝下倒地,后短暂恢复知觉,直到团队到达希拉里台阶,他再次昏倒。夏尔巴向导给他加强了氧气并将他拖到C4,都无法让他复活。”
 
这就连Cash在不在希拉里台阶这事都说不准了。
 
2019年登山季中,珠穆朗玛峰上共有11人遇难,其中9人死于南坡。2020年南坡因疫情原因关闭,这一次皮元登山,是继Cash独自一人在希拉里台阶久待两年之后,遇到的第一批同类。
 
日日酷寒,独留云天。
 
犹他之他,怎么过的?
 
(Cash的去世令人扼腕。)
 
 
 
 
2021年5月26日
 
 
 
 
谈到尸体,在珠峰永远绕不过的,就是“绿靴子”(Green Boots)。这是珠峰最知名的尸体,在广泛认知中,其为印度警察Tsewang Paljor。他登顶当天穿了双色泽鲜艳的绿色登山靴,因此被所有登山者称呼为“绿靴子”,位置在海拔8500米的“死亡地带”。
 
我发觉在珠峰的各种亡灵中,死因和身份的认证颇多吊诡,时常有着互相矛盾的不同版本。
 
1996年,也就是距今二十多年前,Tsewang Paljor随印度边境警察远征队冲顶珠峰,不幸因为天气原因,团队选择撤退,但Tsewang Paljor和另外两位队友坚持冲顶,三人最终谁都没有回来。
 
(珠峰著名的“绿靴子”。)
 
我看到过一帧BBC展示的珠峰遇难图谱,里面密密麻麻标识出了珠峰死亡人数、年份和位置,其中蓝色圆点代表遇难的夏尔巴,红色三角表示遇难的攀登者,其中“绿靴子”一项被专门标出,可见其著名程度。而他在印度的亲属得知他被视为攀登坐标,并有了著名的简称,则非常不高兴。
 
曾有几年,去过“死亡地带”的登山者说是“绿靴子”已经不见,但再隔几年,从山上下来的人说他还在,只不过被雪掩埋得更严密了一些。
 
(BBC展示的珠峰遇难图谱中,蓝色圆点表示遇难夏尔巴,红色三角为遇难攀登者。其中“绿靴子”位置被单独标出,可见其著名程度。)
 
(“绿靴子”的地理位置。)
 
如今,珠峰上的尸体据称已达280具以上,清理起来异常艰难。从技术和经济上说,直升机最高只能飞到7000米左右,而且转运费用极高,动辄十万以上。
 
在具体操作上,包裹并用绳子固定尸体前,救援人员甚至先要把尸体们从周边的坚冰中慢慢凿出,也曾发生为了清理一具遗体,导致两位清理人员遇难的悲剧。
 
这些尸体也就成为珠峰之上最难去除的“污染”。
 
尼泊尔登山协会负责人Ang Tshering曾明确表示,让活人冒巨大风险去清理遗体很不值得,他表示,搬运一具尸体下山,平均会让10位参与搬运者处于危险境地。
 
(被认定是“绿靴子”的Tsewang Paljor。)
 
自从埃德蒙·希拉里(Edmund Hillary)和他的向导在1953年代表人类首次登顶珠峰,全世界已有大约5000人至少登顶过一次。根据喜马拉雅数据库(Himalayan Database)显示,在此期间死于山中的几百具遗体,绝大部分都没能运走。
 
近些年,一些珠峰遗体已按其家人的意愿以及尼泊尔官方的指示被处理,这种所谓“处理”,说穿了不外在走以下两条路径之一:(1)转移到远离线路,也就是攀登者看不见的地方;(2)扔下悬崖或冰川裂隙里。
 
这样做颇有点“两全其美”的意思,一方面家人不愿亲人遗骸暴露于人,更不愿成为他人的坐标参照。另一方面,尼泊尔官方则担心遗体起到的吓阻效果影响本国的攀登旅游业。
 
(每一具尸体的清理工作都是艰辛的。)
 
(珠峰众多的尸体们。)
 
 
 
 
2021年5月27日
 
 
 
 
终于说回到皮元他们于5月16日冒着巨大风险从大本营出发登顶这事,当时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一侧的珠峰北坡5月14日被体育总局叫停登顶,而皮元所在登山公司实际上由中国人掌控,也面临叫停危险,因此他们箭在弦上只得赶紧出发。
 
气候预报相当准确,出发之后马上遇到雪山变脸,上不去回不来的他们只能选择在C2等候。对此,我前文提交的所有猜测全部正确,这一等,C2,五天。
 
“这个日子太苦了,真的太苦了。”皮元在文字中跟我说到这里时,放了一个“哭泣”小表情,“因为你必须等待,又没有目标,不知道会等几天。”
 
C2,高达6400米的海拔,绝对的非人地区,“那里是很艰难的环境,吃也吃不好,也没什么吃的,因为物资很短缺。”
 
皮元对海拔反应还好,而他的很多队友简直痛不欲生。
 
(皮元视频中拍摄的他们滞留五天的C2。)
 
据知在登山之前,每个攀登者会签订“生死协议”,这表示攀登期间如果发生意外,登山公司不承担责任。
 
他们还必须强制性地购买保险,保险不算很贵,5000块人民币一份,一旦出事,保险公司会给予赔偿。与此相关,很多攀登者说他们还填过问卷,里面有一些问题颇为扎心,比如一旦发生意外,后事怎么处理?火葬还是水葬?
 
在2021年这个特别的攀登季里,登山公司还强制队员购买“新冠保险”,理赔范围包括队员在队期间一旦罹患新冠,保险会理赔住院、医药等医疗费用。
 
(皮元在南顶峰附近拍到的云海。)
 
依旧滞留在大本营的这一天,皮元把自己的攀登视频做出来了,时长7分多钟。我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视频,觉得颇为平庸。视频中只是一些看起来简易做起来万难的行动记录,刻画平白。当然,以皮元一介商人和顶级攀登者的身份,强求“刻画”,也太过界,他自己也觉得:“40天的攀登浓缩成7分钟的视频,其间的愉悦困苦不知从何说起。”
 
皮元告诉我,即便已走到8000米以上,他都有过放弃的打算。他们从C4漏夜登顶,一出门就遇到惊人狂风,估计力度在“40”左右,远远超出冲顶的极限“30”,他曾用卫星电话与大本营的队长联络,怀疑面临如此风雪,登顶是否真能操作?
 
当然,他们还是往前走了。
 
“到了8700米左右的时候天气突然放晴,风和日丽,一丁点风都没有,我知道珠峰女神开始接纳我了,我感动得快要哭出来。”皮元这样回忆。
 
这一次,他们团队的5位外籍队员中有3人登顶,9位中国籍队员中有7 人登顶。也就是说,全队14位队员中共有10人登顶。
 
视频对内心揭露的无从,也就浪费了记录的深入,真正的全方位参悟,就只剩其本人胸口眉间的刻骨铭心。
 
这使得亲历的弥足珍贵,暴露无遗。
 
(皮元在大本营中剪辑视频。)
 
可真是一场洗心革面的参透,最关键的撬动仅仅用了艰苦卓绝的几天时间,世间几乎没有任何载体可负担如此宏大的再造之功。
 
皮元亦然。
 
“我忽然想到放弃登顶去做急性外科手术的沈总,他在不得已从C4下撤到C2之前跟我说,他很想老婆,他很想哭,他很想跟老婆再好好地谈一场恋爱。”
 
无语非无语。
 
尽述是尽述。
 
风雪泪飞。
 
 
 
 
〖补记〗
 
此文发出,皮元看过,马上跟我确定,说是他的夏尔巴告诉他,其拍摄的那张灰色衣服尸体就是“三根手指做项链”的那位。
 
皮元说:“从你的文字中,我第一次看到那具尸体的真容,确实是他,有三只手指的。了不起。”
 
写时就满腹心酸的我,这时终于泪如雨下。
 
(在此还是借用皮元自己的注释:“我坐的那个小台阶就是珠峰顶最高的地方,不知道8848.86是不是从我屁股那里算起。我身后就是北坡,如果我转身从后面下撤就可以回国啦。这是这颗蓝色星球上人类脚步可以抵达的最高位置——珠穆朗玛峰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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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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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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