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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经由查得不算很严的安检得以进入大英博物馆宽阔后门,一进去就能看到左墙贴有一幅巨大的导览图,我在伦敦的半熟脸HOA的尊容就神神秘秘地被挂在上面,图内直指其在“第24展厅”。

收回目光走向迎面大厅,你在这一瞬间可能还不知道这正是“第24展厅”,它的英文名字非常独特,叫作“生与死主题展馆(Living and Dying)”。

你然后一眼就能看到,我在伦敦的所谓半熟脸“Hoa Hakananai’a”正背身而立,沉寂无言。

(进入大英博物馆一眼就看到我的半熟脸。)

Hoa Hakananai’a背影浑圆,肩膀看上去过于窄小并一直土里土气就那么端着。他来自复活节岛,名字也带着那里的草根特征,“Hoa” 是岛上拉帕努伊语中的“朋友”意思,“Hakananai‘a” 是“被偷走”或“失踪了”的意思,所以这个长长两段式名字的整个意思就是:“被偷走的朋友”。

这么多年来,简约起见,人们一直把他称为“HOA”。

(在大英博物馆导览图中,HOA所在位置在里面被特别提出,列于图中的显著位置。)

(大英博物馆导览图中有关HOA的简介。)

详细地说,HOA是来自复活节岛的一座石像,当地人把他们统称为“摩艾(Moai)”,由土著拉帕努伊人雕刻而成,通常代表神明或神化了的祖先。岛民将这些摩艾竖立在圣地上,以寻求神灵保护和祖先庇佑。

在大英博物馆24展馆找到HOA时,我刚从他的老家复活节岛归来俗世不满一个月,而他离开自己的故土已经157年。

我在他的老家看遍其所有弟兄姐妹,也在晨曦中也在正晌午,对他们的音容笑貌乃至身体构成了如指掌。比对留在原乡的亲戚们皆可成群守望,目睹形单影只的HOA在伦敦的孑然一身,说我不会百感交集,是不可能的。

(在24展厅中的摩艾HOA正面。)

HOA本尊大约生于1000–1600年之间,是用复活岛上特有的玄武岩(basalt)制作,高约2.42米。

他于1868年被英国海军托帕兹号护卫舰(HMS Topaze)上的官兵从复活节岛Orongo地区移走,当地人说这一雕像名叫“被偷走的朋友”。

我简直怀疑土著们当时跟英国人开了个别有讽刺的玩笑,但这名字还真传神得淋漓尽致。赤身裸体HOA被从复活节岛千里迢迢带到英国,没办智利的离境许可,也没办英国的入境签证乃至居留申请。

(在24展厅中的摩艾HOA侧面。)

(在24展厅中的摩艾HOA背影。)

HOA跟随托帕兹号护卫舰于1869年回到英国普利茅斯港,英国海军部将他献给了维多利亚女王,女王随后将其捐赠给大英博物馆。

他最初曾被放置于博物馆门廊,二战期间移至馆内保存,自2000年直到今天整整25年,HOA长久地在24号展厅住了下来,位列大英博物馆“镇店三宝”之一。

其它“两宝”声名赫赫如雷贯耳:一是罗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其历史意义在于成为人类解读埃及象形文字关键中的关键。二是帕台农神庙雕塑(Parthenon Marbles / Elgin Marbles),来自希腊雅典最著名的古典雕刻群,其价值无需赘述。

(这是托帕兹号护卫舰上中尉MJ Harrison在纸上绘制的一幅图画, 描绘的是1868年英国官兵在复活节岛发现HOA的Orongo仪式村。)

其实现在大英博物馆总共存有两尊来自复活节岛的摩艾石像,除了HOA,还有另一叫做“Hava”的,他们是英国官兵在复活节岛Mataveri地区发现的。

这是一尊用凝灰岩(tuff)制成的摩艾,这种材质说白了就是被压实了的火山灰,硬度差劲。存留至今,虽然一向鲜少露面,Hava还是看上去风雨飘摇得可怜,整个头骨部分就快消失殆尽,不知是不是赴英当年就已如此尊容。

据知Hava时常会被借去别馆展出,即便回到大英博物馆也绝少公开露面。

(凝灰岩制成的摩艾Hava已经残缺。)

我在动身奔赴英国之前曾经电邮馆大英博物馆试探预约参观摩艾Hava的可能性,奈何邮件有去无回。

很多天后,历经了我抵达英国后又绕道巴黎再回到伦敦准备前往苏格兰,在即将告别伦敦的倒数第二天,我忽然接到馆方沉默良久之后的回邮,让我联络馆内的“非洲、大洋洲和美洲部门”寻求帮助。

我一秒钟都没耽误就给“非洲、大洋洲和美洲部门”去信询问,怎奈至今修涵无复。

(博物馆回信答复我观摩hava的请求。)

(摩艾Hava被借去其它博物馆展出时。)

托帕兹号(HMS Topaze)是英国皇家海军一艘装备51门炮的利菲级木制螺旋桨护卫舰,于1858年5月12日在普利茅斯德文波特造船厂下水。舰上官兵们于1868年11月发现HOA时,看到他已经被土埋到了只有其本身高度的一半甚至更多,早被岛民废弃。

英国人把足有4吨重的HOA挖了出来,用雪橇拖下山去,再用筏子运到舰上,这个决定是由当时的指挥官理查德·鲍威尔(Richard Powell)做出的。

(托帕兹号护卫舰(HMS Topaze)。)

你如果亲眼见过HOA被运到英国军舰上的历史照片,内心必会感受巨大震动。他当时突兀地被拖上运送木板,在满是桅杆与绳索的世界中显得极为鹤立鸡群。

战舰并不宽敞,HOA就像个异形访客,其背后满是白色花纹,充满鸟人(Tangata Manu)等形象,这在岛上其他摩艾身上并不常见,专家表示它们可能与拉帕努伊神话中的创世神“马基马基”(Makemake)以及一年一度的“鸟人竞赛”有关。无论如何,这些团案看上去夸张诡异怪力乱神。

(HOA被运送上船时的场景。)

HOA背部图腾有着触目惊心的煞白纹路,从后侧望去,竟会觉得其展示的是柔婉弧线,像是女性的脊背与肩胛。

他随后被推进被吊起被装载,整个身体被迫进入不该属于它的秩序中,看上去有着近乎羞辱的暴露。他的脊背朝向故土山水,被人拉扯着强行而走,展示的是一腔无关意愿的无奈,一种不被询问的离去。

也许正因如此,在被推上甲板的那一刻,HOA的仪态才显得极度无助而感伤。

(早期照片中能看到HOA背后白色图案。)

一说这些白色花纹是考古学家为了让HOA背部花纹观之清晰而做的加重描绘,另一说是雕像原本在宗教使用中就涂有红白颜料,只不过后来由于风化与运输原因才逐渐消失。

我偏信后一种说法,并深觉HOA一定是受益于被发现时已经“土埋到半截”的N多年岛上生存状态,才得以完整保留了背部花纹和颜色。

只是当时默默无闻的HOA一定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别竟是惊天动地的一个半世纪。

(HOA被运送上英国军舰之后的场景。)

我在大英博物馆也正是从其背后慢慢走向HOA的,在岛上我见过他那么多面目全非的兄弟姐妹,只有他的背部纹理让我看得图案真切。

大英博物馆高贵持重,比起复活节岛已经关闭了的“西巴斯蒂安·恩格莱特人类学博物馆(Father Sebastian Englert Anthropological Museum)“判若云泥。更何况这个岛上唯一博物馆因和政府就土地费用闹到关门,更使得HOA在伦敦的优渥生存意义深远。

(1868 年,托帕兹号护卫舰副舰长Colin M. Dundas绘制了HOA的正反两面的原始视图,记录在他于1871发表的有关文章中。)

(HOA抵达英国早期的照片。)

HOA得以完整流传,首推其材质优选的加持。

复活节岛上有大约900至1000尊摩艾,其中约95%是用凝灰岩(tuff)制成,材料主要来自岛上Rano Raraku的采石场。剩下的5%,也就是只有约50余尊摩艾使用其它火山岩,包括约13尊玄武岩(basalt)、22尊斑状粗面岩(trachyte),17尊红色熔岩渣(scoria),这其中就属HOA所用玄武岩质地坚硬、致密、耐侵蚀,也最稀缺。

而占绝大多数的凝灰岩制作摩艾很难完整存留,此材质为火山喷发后形成的松软多孔的火山灰岩,质地柔软、含水、孔隙大,易被风化,特别是在海风、雨水、强晒环境下。

(英国海军托帕兹号护卫舰上的官兵。)

自2024年1月起,智利,尤其是复活节岛的拉帕努伊人通过Instagram、YouTube、Facebook等社群平台,发起了要求大英博物馆归还HOA和Hava的运动,网民们纷纷冲去大英博物馆发布相关内容的评论区刷屏。

面对激增的留言,馆方出于“安全与舒适”考虑,先后关闭或限制了Instagram上关于HOA帖子的评论功能。

此风潮引发智利总统加布里埃尔·博里奇(Gabriel Boric)在一次电台节目中对此表达关注。但同时,也有声音认为此举可能被政治化或沦为“网红炒作”。复活节岛市长Pedro Edmunds Paoa就曾指出:“不应将对我们文化极其重要的东西政治化。”

(HOA以前在大英博物馆的位置。)

其实早在2018年,复活节岛方面就已有长者议会书面致函英国王室和大英博物馆,正式请求归还 Moai,复活节岛代表团也曾在2018年11月访问大英博物馆。

代表团由复活节岛原住民社区马乌·赫诺阿(Mau Henua)牵头组织,团内关键人物是时任复活节岛省长的Tarita Alarcón Rapu,在访问大英博物馆时,她曾发表著名的动情演讲,题为《你们拥有我们的灵魂》。

(代表团关键人物Tarita Alarcón Rapu。)

(复活节岛代表团在大英博物馆于HOA面前合影,并给留下了他们带来的岛内物品。)

她当时的原文是这么说的:

“We are just a body — English people have our soul. And it is the right time to maybe send us back (the moai) for a while, so our sons can see it as I can see it. You have kept him for 150 years, just give us some months, and we can have it on Easter Island in Chile.”

翻译成中文如下:

“我们活着的只是一副躯壳,英国人把握着我们的灵魂。现在正是时候把他也许能暂送回来,让我们的儿孙们像我一样得以亲眼见到他。你们已经把它保管了150年,只要给我们几个月,我们就能把它带回智利复活节岛。”

(2018年11月20日,Tarita Alarcón Rapu这位当时的智利复活节岛省长代表复活节岛代表团,在大英博物馆外发表著名讲话。)

大英博物馆至今都还没有同意归还HOA和Hava,理由颇多:

第一是法律问题:英国《1963年大英博物馆法》禁止博物馆随意移交或归还展品,除非议会特别立法。

第二是“保管者”心态:大英博物馆一贯强调他们“更适合保存这些文物”,以避免“因地理、气候、资源限制”可能对文物造成损害。

第三是先例问题:一旦归还HOA,可能引发全球范围的大量归还要求,包括埃及、希腊、印度、尼日利亚等国的古老文物。

第四是曾提出“复制品交换”方案:大英博物馆一度表示可以为复活节岛制作高精度复制品代替真品返还,但遭岛民拒绝。

(我仔细拍下复活节岛代表团留下的物品。)

(英国海军托帕兹号护卫舰画像。)

留下HOA,他无疑能得到最大化的世界级凝视和传播,让更多人得以了解一段曾被忽略的历史。

送回他,则是祖灵归位,使复活节岛的摩艾子民得以在裂缝处补偿缺失的情感。

这场关于HOA的归属之争,说到底远非纯粹的地理转移,而是文化能动与叙事权杖的终极博弈。

(我在复活节岛拍下的Ahu Tongariki摩艾。)

直白坦言,HOA若真返岛,也许只是让他回到沉默本身,游客经由南美大陆进入智利再进入圣地亚哥再进入复活节岛的百般不易,我曾寸寸嚼遍。

若有回归,看似完成了一场极具象征的仪式,却也意味着HOA将重新退回世界地理与环球视线的边缘。在那里,他虽饱尝温情血缘的湿热,却须面对长无尽头的百年孤独。

(我也觉得HOA的去留问题情理难辩。)

送回或不送回,HOA的另一重命运必应声封缄,本该有的宏大延续注定停笔。

我赞成留下也赞成送回。

头一次,我的立场如此圆润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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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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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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