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
来上海之前好几个月,我在乱花迷眼的酒店选项中挑出自认与之意念最贴的4个。名单抵定,我立即对被“遗珠”的其它一众扼腕叹息,取舍间的犹豫仍有余温,放弃的名单像次级潮水,在心头久久回荡。
这个我太熟悉的城市从未褪色,酒店版图华丽如海,让人一再感叹,上海就是上海。

(从豪华酒店的堆积上看,上海就是上海。)
(一)深坑酒店
深坑酒店是在上海最不能被错过的城市壮举,设计师是英国的马丁·乔奇(Martin Jochman),他也是著名的迪拜七星级帆船酒店的设计者。
酒店位于上海松江佘山的一个巨大废弃采石坑内,坑深80余米。整个修建工程历时12年,从最初立项到2018年11月正式开业,中途数次因地质与结构难题延期。工程中仅岩体加固与防水系统,就远超普通五星级酒店成本的数倍之谱。更何况建筑内迥异于它的垂直交通、电梯通风、自然采光等环节也必须重新定义。

(一眼看上去深坑酒店是个奇迹般的存在。)
酒店最终以“上海佘山世茂洲际酒店(InterContinental Shanghai Wonderland)”之名开业,被称为“世界第一座地底酒店”。其存在的意义不只是建造本身,更是把人类对高度的迷恋转化为对深度的探索。
酒店大堂位于地表1层,其余楼层以数字越大为越深,14层即为坑面,15层已达坑下。

(我的深坑房间。)
虽然早就做足功课,但真到了酒店行走楼层之间还是会被不经意瞥见的窗外狰狞石壁惊吓。如果不是设计固执,这些被弃之崖怎么也不会和我照面。
酒店的建筑语言不算喧哗,线条贴着岩壁延展,玻璃幕墙与原始石层并置。炮制者显然有意克制,不去驯服环境,只在顺从之中建立秩序。

(深坑酒店走廊可以望见狰狞的石壁。)
有人批评这类建筑是“景观消费”,是在“把滴血伤口包装成奢侈体验”,我最初有点认同如此挞伐,但亲临现场后,会滋生复杂的敬意。坑大无朋,如果没被如此利用,其最好的前景还能如何?
这并非全是复原、再利用甚至赎罪,也是文明的自我修复。

(深坑区域的岩石风化程度不同、地质条件复杂多变,必须确保整个建筑区域的崖面在极端天气和地质变化下的稳定性。在坑内主体建筑施工之前,需要对崖壁进行加固处理,研究出了“岩”“土”结合的高边坡加固技术。)

(深坑主体钢结构的施工是将设计蓝图转化为现实的核心步骤,大量异形钢结构的施工不仅要求极高的精确度和技术水平,还需要考虑到与崖壁的结合以及对环境的最小影响。)

(酒店外立面为异型设计,铝板安装位于高空,建筑外轮廓的凹凸部位不同,需要采用不同的施工技术互相配合以满足安装要求。外立面的设计和施工是展现酒店独特风格和实现其设计理念的重要环节,层间铝板的使用不仅为建筑增添了现代感,还提供了必要的保护和功能性。)
但上海深坑在商业上有着无从克服的缺陷。
酒店位于上海松江区佘山脚下,地处偏远,从上海虹桥到酒店距离将近40公里,打车稍堵就要一个小时,失去了酒店便捷可达的基本功能。
最难于克服的问题是占酒店绝大多数空间的地下部分会有沉浊之气,就我个人而言犹如小时候进入防空洞的体感。各层走廊乃至每个房间必有空气除湿机喧嚣工作,忤逆了酒店这种最需高质环境的头号标准。

(当年未经开发的深坑。)

(深坑设计师马丁·乔奇。)
除此之外,来自各种渠道的“深坑一日游”人潮在大白天呼啸而至,他们或盘踞早餐各桌或充斥大堂四处,一举一动毫无节制,摆拍和喧哗令真正住客不悦。
也还见过各种广告轰炸一般打出“去深坑免费遛娃”的召唤,如果这是酒店默许的噱头,则是其亲手在打开自我加害的程序。

(深坑观景平台上的标志。)

(深坑酒吧中的甜点与时俱进。)
每晚8点半,酒店都会在坑内举办带有无人机炫技的灯光秀,住客直接站在各室阳台就可能看下全部。
你会目睹强光直接打在坑内表层凹凸的崖壁之上,将自然褶皱改造成人造舞台,配合前景中的水幕剧情,佐以无人机成群成片飞于坑口,虽则媚俗,却也壮观。

(从我阳台上拍到的深坑灯光+无人机秀。)
光影声色喧嚣至极在坑壁回荡,深坑像被时间找回的孤儿,让人重新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所亲临的深坑也就不再只是工程奇迹,更成为哲学隐喻。
高度属于野心。
深度属于反省。

(深坑施工全过程渐进图。)
(二)养云安缦
上海养云安缦号称是中国酒店价格天花板,虽高冷清雅却位于飞机航道,很多无端轰鸣把风吹桂香闹到兴味锐减。
项目缘起于江西抚州,因规划中2002年前后当地将因廖坊水库建设会淹没老树与老宅,抚州籍商人马达东遂组织迁移工程,将逾万棵香樟与50栋明清古宅拆运至上海郊外,全路程约700公里。
这项迁建耗时10余年,最终酒店于2018年1月8日正式开业。

(养云安缦大堂有棵令人难忘的柿子树。)

(我们的专属管家在介绍酒店详情。)
迁移举动完成不易,光是途中充斥着村庄和密布的电线,就是严峻考验。运树车辆的高度达到5米,沿途无数低矮的电线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为此必须提前与各村群众先行沟通协商,提供财务补偿用于重新架设电线以开辟运输道路。
即便迁移团队上了高速公路,由于车辆经常超出载重、尺寸限制,还需与交警协商。即便如此,车队还时常被罚驶离高速公路,走完一条十几公里的道路,拉树车辆往往需要耗费一、两天的时间。

(迁移古树古宅的养云安缦老板马达东。)

(从抚州迁移古树的开始。)
抚州古宅迁移也历尽艰辛,整个过程先由马达东带队勘察,逐屋丈量、拍照、编号。再把瓦片、梁柱、门窗依次拆下,木构件除蛀晾干后用稻草麻绳包裹,砖瓦分类装箱。
运送卡车自抚州出发,昼夜北行直奔上海。抵达后再按编号复建、梁柱对位、瓦片覆顶、保持院落朝向依旧。数十栋老宅,花费了十余年方告转移完成。

(抚州的古宅迁移起来也相当费力。)

(迁移到养云安缦之后的古宅。)
迁移工作自2002年开始,马达东调动了大批重型装载车,铺设了长达上百里的临时道路,沿途架设了10余座临时铁桥,动用上千车次往返江西,不光运树运屋,还运送了抚州原土。
然而这却是一个饱受争议的作为,迁移行动被指责损害了古树原居地区的生态资源和旅游前景。

(如今已在养云安嫚落户了的抚州古树们。)

(如今已经被水淹没了的古树古宅原居处。)
养云安缦酒店由13座古宅和26座院落组成,我们所住的8号小院总共5户,4户“明.客居”房型,1户古宅。
古宅是整个院落内的中心所在,向阳而立颇具气势。在养云安缦,在我抵达的10月底11月初,单卧古宅每晚收费25300人民币、清古宅4卧格局古宅每晚收费59479人民币。

(我们所住8号院院门和院门口花棚小院。)

(8号院的古宅位于全院正中位置。)

(8号院内的入内回廊和游泳池。)
整个8号院有泳池波光有芳草疯长,除古宅外,院内的4户“明.客居”面面正对,龟缩于大院一隅,像是古时大家族中的偏房住处。
客居房价每夜8620人民币,号称115平方米的居住面积被两个天井拆解支离,起居室与卧室分隔,行走其间总有“被打断”的感觉,导致竟显得居之逼仄。
而二天井,一个面天而裸可行功能之实,另一摆了尊难以启用的露天浴缸,完全莫名其妙。

(酒店员工在为我们的房间开门。)

(我们所住“明.客居”室内。)
去之前就知道养云安缦有一树龄在1600年的香樟树王,高约17米、重约80吨,是从江西抚州迁来的古樟中最年长、体量也最大的一棵。迁移时,因其根须庞杂,需要几十名工人昼夜保湿、吊装、护运。
抵达上海后,养云安缦专为它挖出数米深坑,换上原乡泥土,并专设古井供水。
每一位抵达酒店的客人都会在专属管家的带领下来到树王面前,舀取井水为它浇灌,许愿祈福。

(重达80吨的香樟树王在被加持。)

(上海网球大师赛举办之时,网球名将德约科维奇在为香樟树王浇水祈福。)

(我在为香樟树王浇水祈福。)
自酒店前往上海闹市需时长久,6人商务车起价250人民币,可知这里的风华绝代有其孤岛尴尬。
大约也正因此,酒店只能在店内娱乐狠下苦功。早餐是点之无尽取之不竭的中西名堂,之后还可包场小影院。我们选看的是一只脏狗如何被主人愚弄,最终因爱生恨。与此同时,只得放弃楠书房专设的书法文化课。

(我们在养云安缦包场小放映厅看电影。)

(酒店写给我的欢迎卡温馨暖肺。)
一呼一吸皆是桂香,这里确实是堆砌于高价的人间天堂。空气经过筛选,树木按序排列,连石阶上的阳光也被特许存在。
风被制度,美被规则,你在此刻会更明白,这世上没有真正的隐逸,只有昂贵的安静。

(养云安缦的房卡也以香樟树王作为号召。)
(三)上海外滩悦榕庄
我之所以对悦榕庄(Banyan Tree)酒店之爱从未改变,将其设为亚洲旅行的固定选择,因为那里有可预期的布局和风貌。
第一家悦榕庄诞生于1994年,建于泰国普吉岛一片被废弃的锡矿区,修复与再造后被改造成热带生态度假村,此也奠定了悦榕庄之后的设计理念:以自然修复与可持续为品牌核心,强调私密别墅与香氛疗愈风格,提倡“放下世界”。

(外滩悦榕庄坐落于浦西正对陆家嘴位置。)

(坐在悦榕庄楼顶酒吧可看东方明珠。)
早期的悦榕庄多选址在海岛、山谷、稻田或原始丛林中,以天然景观为核心,强调人与自然的距离感。其格局可想而知也多为分散式别墅,讲究房舍独立、间距宽阔,以小径和水景相连,促成隐私与自然共生。
在普吉岛营业获得成功之后,悦榕庄迅速扩张,目前在中国营业的就有17家门店。
大约就在前年,忽然看到母亲的故乡浙江衢州也有了悦榕庄,奈何从海外持续无法网上订房,等我人都到了该城随口一问出租司机,对方大喇喇地回说“烂尾啦”。
哎妈。

(普吉岛悦榕庄是集团第一家酒店。)

(三亚悦榕庄曾经在很多电影中出现。)
再后来城市旅行兴起,商务人群与周末度假需求开始交织,悦榕庄跟随做出了改变,天津、上海、首尔等城市相继出现了“城市悦榕庄”,用都市酒店建筑取代竹屋水榭,把旷野才有的安宁搬进高楼,让山水隐舍渐变成都市行馆。
这是其违反了初心的巨大变革。

(悦榕庄由何光平(Ho Kwon Ping)和张齐娥(Chiang Chui Leng)夫妇于1994年创立,如今他们的女儿已经接班。)
上海外滩悦榕庄位于黄浦江边一个毫无特色的9层小楼,位置差强人意,其从来都飘逸显赫的店招在此也是和某集团共用一块石碑。酒店楼后就是前往浦东的公平路轮渡口,招引大批电动车由此登轮,住在这里,地理上有点类同在北京火车站旁的无奈下榻。
入住登记时前台再三讲明我的房间“看不到东方明珠塔”,这一听就是钱没交够。

(我们在外滩悦榕庄的房间正对陆家嘴。)
房间大窗对面即是陆家嘴金融区的摩天楼群,这就有点魔幻,近旁是悦榕庄的香薰强调,远处是名利场的垂直对峙,两者同框毫无默契,走进如此这般的悦榕庄,还真有点不适应。
转型后的品牌当然还想保持旧有格调,却无论如何被高楼模式稀释了与自然共生的英名。
这一住不免诧异寡淡。

(我们房间的浴室也有极好的窗外景观。)

(室内宽大的浴缸正对黄浦江景色。)
悦榕庄改变中的不断妥协谈不上革新,全是在商业与初衷之间维持平衡,在这由冰冷预制板搭建的闹市一隅。
假装度假。
假装度假。

(入夜之后的窗下公平路码头。)
(四)上海柏悦酒店
住上海柏悦(Park Hyatt Shanghai)是太想看见建筑师Tony Chi(季裕棠)在这座城市曾经的落笔。
他是位美籍华裔建筑设计师,生于台湾,早年移民美国,1984年于纽约创立“Tony Chi建筑师事务所”,代表作遍及世界。

(Tony Chi在全世界设计过不少著名项目。)
上海柏悦开业的2009那年,陆家嘴的塔楼还未饱和,如今被称为“上海三件套”之一的环球金融中心刚刚摘下中国最新高楼记录,其因外形原因人称“开瓶器”,柏悦选址,就在这里。
酒店占据了整栋建筑的第79至第93层,大堂设于87层,妥妥介于天空与城市之间。

(上海浦东大名鼎鼎的“上海三件套”是由420.5米高的上海金茂大厦、492米高的上海环球金融中心、632米高的上海中心大厦组成,其中金茂大厦于1999年4月竣工,环球金融中心于2008年8月竣工,上海中心大厦于2013年主体结构封顶,被外界戏称为““注射器”、“开瓶器”和“打蛋器”。)

(在“三件套”交界的地面,人们把手机放于人行道上直接拍摄,就能拍到三个高楼顶部同在一框的照片。拍摄要点是,谁按快门谁脸大。)
那些年上海高端酒店的品味还停留在华丽与炫目阶段,香格里拉、四季等业界大佬主导着奢华方向,这使得Tony Chi柏悦制造了划时代审美断裂乃至突变。
Tony Chi的设计擅用石、木、光搭建构造,空间冷静、线条刚硬、气息凝重,这在当时极为罕见,上海柏悦立即成为全城最受注目的酒店。

(我们在柏悦的房间可以看见东方明珠。)

(我们柏悦房间的浴室也能看到东方明珠。)
十余年过去,浦东的城市天际线早已N倍生长,柏悦酒店的入口依旧极简,石墙、暗光、无繁花、无人声甚至几乎无标志,像是“开瓶器”底部一个巨大墙缝。Tony Chi把“简约”当作力量,让冷静的高空气压,成为作品的体验温度。
这正是Tony Chi的“减法”设计主张,减到只剩结构、比例与呼吸。

(上海柏悦了不起的入口设计。)

(上海柏悦位于浦东著名的“开瓶器”。)
入夜,坐于窗前向外看去,大半个上海的万家灯火渐次到来又渐次消散,Tony Chi的线条冷峻得像一道锋利之刃,将柏悦与世界分开。
只有住进他的作品你才终会明白,高竿的设计绝非造势叠加,而是掌控留白。

(上海柏悦著位于85层的无边泳池,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中国最高泳池”的称号。)

(上海柏悦的餐厅设计。)
去柏悦,唯一途径是乘高速电梯上上下下,耳感必见些微鸣涨,无数个瞬间我都明白那是Tony Chi刻意不装的路程制造,也是上海柏悦的飒爽签名。
就这。

(上海柏悦留给我的问候卡。)
(结尾)
这一次来到上海,也和当年的大学上铺一起回到母校在我们共同住过的女生宿舍前留影,这是我人生中在上海住过最久的“酒店”。

(和当年的上铺在工学院女生宿舍前合影。)
这就是我的上海酒店故事,所有停留都像一次测量,空间的、气温的、格局的、心绪的。
这就是我的上海酒店故事,我在这座熟悉城市昼夜穿行,目睹桂花之香席卷街头巷尾,尾随每一家酒店的门面与大堂尾随每一寸土尾随每一个人。
这就是我的上海酒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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