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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怎样和儿子登上乞力马扎罗(一)

陈燕妮:怎样和儿子登上乞力马扎罗(二)

陈燕妮:怎样和儿子登上乞力马扎罗(三)


乞力马扎罗云端之上海拔3705米Horombo营地有120个床位,比照它的前一个和后一个营地都各只有60个床位,这里真有点“大本营”的意思。如果选择5天的行程,省掉的就是在这里第二天的海拔适应训练。

也就是说,5天行程就是在小欧等人前一晚因为高反头痛欲裂睡下之后,第二天绝早又要起身直奔海拔更高的4730米Kibo营地,在那里只睡两、三个小时即出发冲顶5895米海拔的乞力巅峰。

杀人不过头点地。

(白天的Horombo营地。)

 

我也是在Horombo营地再次遇到Prada的。

这一重逢发生突然,猝不及防。

在即将离开此地奔赴Kibo Hut的这前一天,海拔训练只需整个上午,这让我们拥有进山以来难得的半日轻松。

最为万幸的是,小欧经过一夜好睡,已经适应了海拔,也就是说,我们没有被高反毁了登山大业。

(傍晚的Horombo营地。)

中午训练完毕我们正在餐厅吃饭,这个时段的营地气氛和谐慵懒,历经惊恐万状的高反震荡,最终能留下来的人都显得心情不错。我看见德国男胖子在这个营地被分配住在我们对面的小木屋里,和瑞士夫妇共居一室。

其实我在上午的海拔训练中就和他打过照面,当时他带着自己的向导正面无表情地稳稳而下,看到我们时他大幅度挥舞起手中的两个登山杖在身侧划出花哨弧线,口口声声"Enjoy Walking(享受行走)"。

(小殴在海拔训练时感觉良好。)

回到营地再见到时,他正在屋外把带上山来的太阳能充电板平摊在石块上充电,我听到他抱怨说自己这一路即便把太阳能电板全部充满,也只能给手机提供20%电量。

顺便问起德国男胖子是否因山顶低温而为手机事先想好防冻预案?这老兄疑惑地看着我,有些呆愣。

我遂送他一小袋有效工作时长在8小时的"暖宝宝",他惊讶地读着包装袋上的使用说明把"谢"字都忘了给我。

看来他对高原药品的钻研远胜于高原保暖。

(从Horombo营地远眺,后面远处歪斜带雪的山峰就是乞力马扎罗最高峰“Kibo峰”。)

也就是在如此情谊四溢兼思绪辽阔的云端之上,餐厅中午人不算多,一眼望去,我们这几号“前后脚”都在。

就在这时,我猛然在某个瞬间看见窗外一通忙乱,有很多人簇拥着一个担架车从峰顶方向直冲过来,擦着餐厅前门呼啸而过。

担架和呼啸,这一般是用来礼遇重度高反人士或突发重症疾患,严重时甚至会出动直升机。

我们这帮登山人的"急救价格”是包在“套餐”里的,当然,谁都不愿真正动用它,这和人们对健康保险的理解和感受一模一样。

(Horombo营地餐厅全貌。)

我赶紧冲出餐厅顺着担架车奔去的方向一路跟随,希望能在需要时刻伸出援手。

担架车被大力推行一直冲到长长餐厅木屋后侧的第一排房外,远远见到人们已七手八脚地把担架里面的人卸了下来,看得出伤病者要在这里暂做歇息。

这个营地还真算是设施齐全的中转营地,很多线路走来走去都会汇聚于此,因此在更高海拔一旦出现状况,撤退到这里总是上策。

距离颇远,看不出究竟,但心里明白那里暂时无需外来帮衬,我也就回到餐厅座位与剩饭继续角力。

(我跟着担架走了一下,觉得已不缺人手。)

回到餐厅坐定未几,被才刚进来的小欧告知:“我觉得我看见Prada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问“他在哪里”?

小欧说看到的是在担架上。

担架!?

再次冲回到刚才远望过的小屋,人已散去,门前一切平复如初,我一步跨进屋去低头细看,第一眼就见到横躺在木制地面上的一个暗绿色义肢。

这人我真的认识。

他是Prada。

(从餐厅尾部拍摄到的Prada被抬下担架车的过程。当时忙碌于拍照,并未留意伤者的面目。)

Prada是加拿大人,和我们乘坐同一架飞机来到乞力马扎罗。在机场提取行李处,坐着轮椅的他嗓音洪亮、毫无怯场地搬整行李的热闹,让我恍惚之中知道了有他这一号。

相隔未久,紧接着我又在ZARA公司的机场接送巴士上再度和他遇见。

他上巴士时,出入便捷的座位已经全满,早已坐好在车内进门处的我立即为他让出了位置。

(在乞力登山的Prada和他的黑人向导。)

当夜,车行大约一个多小时到了Moshi镇,半夜三更,Springland酒店黑沉威严的高高铁门为我们开过即关,在午夜的包围中大家无言下车,随后我们的行李被司机娴熟装卸。这么忙乱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我们队伍中有男声宏亮地问司机兼卸货员:“真的很感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黑暗中,一个声音回答说“我叫Gucci”。(你没看错,这名字的确发音如此,与我仰止售价的那个时装巨牌一模一样)。

宏亮男声紧接着说:“你叫Gucci?那我就是Prada。”

周遭死寂了两秒钟。

之后,我忽然一个人仰天大笑。

四周皆睡的关头我承认笑声奇特突兀,但在我来说,这是对宏亮男声随机机智的赞许,也想跟枯燥夜幕捣个小乱。

借着昏黄照明回过头一看,这位“Prada”又是那位轮椅人士。

(Prada在海拔4000多米的Kibo营地。)

再后来,我们在死寂的午夜陆续挪移到酒店窗口登记领取房门钥匙,这位Prada正好排在我们身后,经他本人指点,我才看清楚他几乎完全失去了右腿和右臂。

即便健全人攀登乞力也有着千难万险,这位重残者将如何企及如此高难目标?看着我困顿的眼神,Prada告诉我,他的心要他来到这里。

他选择的是Rongai线路,他坚持说在其所研究过的方案中,这是攀登乞力的最简单线路。

天晓得我怎么不知道这条路线?

这一夜我们匆匆告别,记忆中只留下他魁伟的躯干和手按胸口放出的箴言。

夜的爽直,夜的证明。

(Prada的乞力顶峰照。)

(Prada所走的路线叫做Rongai,是图中红色的那条,与淡绿色的我们路线相比路途更短。)

在乞力的那些天里,我从未忘记过这位必有故事的壮汉,在黑暗的夜色中和他告别之后,我坚信自己还能再遇到他,尽管当时我完全不知他的非洲日程。

就在我都快把我的这个预见因高反骚扰逐渐销蚀,没想到一个偶然的凭窗张望竟让我和他真的再见。

我激动得赶紧与他进行重逢的所有例行环节并自拍合影,犹如一对分别多年的老友毫无预知地异地聚首。

(我和Prada在Horohbo营地的合影。这时候的我们都有好几天没洗澡了,尤其是正经历持续拉稀的我,样貌古怪。)

Prada真名为John Cairn,他的右手和右腿是23年前的某天正趴在铁路轨道上检修火车时,被突然开动的68顿重火车轧过而瞬间失去的。“我躺在那里仿佛过了一辈子,不停的在流血。我问自己: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自这瞬间,人生全变,当时他只有26岁。

他后来进行了4个月的急性创伤治疗,然后花了3年时间进行康复,之后,用他自己的话说:“One life ended, and a whole new life begin(一个生命结束了,另一个全新生命开始了)。”

如今,他早已成为加拿大颇有名气的励志演讲家,也成立了推动残疾人权益的基金会。

(Prada在演讲。)

(Prada在电视上。)

Prada告诉我,他的乞力之路走得相当艰辛,很多次“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眼下之所以被人抬着匆匆下山是因为在最后的登顶关头,他腿部义肢的电池没电了,那时候其加拿大登山搭档已因严重高反下山了,留在山上的他内外交困。

他告诉我,他的非洲向导身材还没他高,却在这个时刻抱起他来往下山方向疾行良久。他说到这里时,我看到正坐在他对面的黑人向导一脸镇定地回望着我。

(小欧和Prada在Springland酒店合影。)

及至我们登山完毕回到Springland酒店,再次遇到停留在那里休养生息的Prada,每日竟然游泳不断。记得他当时告诉过我,其下一个目标是横渡英吉利海峡。这么多年来费劲口舌地去励志别人,他说他是想告诉世界上的所有人,"如果我行,你一定也行"。

我们回到洛杉矶后,看到Prada和乞力马扎罗的故事早见报载。也就在那几个月份,他获得了“加拿大星光大道无名英雄奖(Walk of Fame Unsung Hero Award of Canada)”。

我不禁微微一笑,"兄弟,这一路艰苦卓绝,我眼见你又下一城。"

(Prada可以毫无妨碍地游泳。)

(等我回到美国,陆续看到Prada的乞力攀登之行见诸加拿大报端。)

写此文时,又去寻找Prada的消息,很快知道他在和我们分别之后仅仅两年,也就是在2018年,又曾冲击过珠穆朗玛峰,最高到达过海拔6400米,这可是比乞力顶峰高度还要高505米的地方。

那些,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海拔啊。

和他面对而坐时,我有几次真的都几乎要把如此问句直问出口:"作为昔日的铁路工人和如今的残疾基金会首领乃至知名演说家,究竟哪个社会位置你认为自己做得最满意?"

这话忍过几忍,终未出口。

时过境迁,持续致敬

(Prada在冲击珠峰。)

你已经知道,遇到Prada的这天是我们走入乞力的第三天,第四天一大早,我们从已经驻守了两夜的第二营地向第三营地开拔,也就是要从海拔3720米行进至海拔4703米。

小欧的头痛再没复发,这对我们整个行程而言犹如天助,唯我不争气的拉稀持续还在。

越往上走,环境越见凶险,氧气的越来越稀薄能从步履越来越沉重看出,在这从一个超高海拔走向另一个更高海拔的过程中,我们一行四人步伐不算最慢却比别的团队更频繁地停顿休息。

无可名状的疲劳每分每秒都在冲击我们的耐受,如此,与其说是在攀登,不如说我和小欧是在处处留意可供停下喘息的地方。

每次每次,小欧都会这样请求向导允许停下喘息:“Solomon, may we take a break(所罗门,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吗)?”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身负重载的小欧和远处的乞力马扎罗山顶,全在里面。)

(到了这个海拔,鸟类羽毛丰硕以供御寒。)

这一路上,最典型可用的休息处所就是有几块足够坐稳的大石,但这并不算好找,有时候接连走行几百米都见路旁碎石无边、枯槁一地,因此,一看到具备了“几块足够坐稳的大石”这种条件,我估计向导们猜也能猜出我们必会请求休息。

我说过我们的攀登队形是正向导Solomon在前,小欧第二,我第三,副向导Life殿后,走在前面的小欧一般会选到一处至少有两块相隔不远石头可坐的地方提出休息,获准后他会把相对大或者相对平的一块让我坐,自己占据另一块。

(一路上,可供休息的石头并不好找。)

随着海拔再高,我们的进程越来越缓慢,休息间隔也越来越短,间歇性地周围会拂过零散的高空云朵,人会感到冷雾扑面、阴气阵阵。我们的登山衣服开始一件件加厚,平时看着就热的抓绒帽子说着说着就进入角色,至此,行程的首要自我保护从防晒变成保暖。

曾经听说在超高海拔中遇到直射阳光,没十几分钟就会被晒得皮肤灼伤,嘴唇迅速变成"香肠唇"。晒和冷,同样残忍。

这时候,我和小欧两人的身形开始变圆,意念也变得单一,不求美丽,只求前移。

而前移却是那么不易。

(这一条路被无数摄影师拍摄出来成为乞力高原的名片,小欧的大红背包显得相当显眼。)

(人在云层之上,还是有云永远缭绕身边。)

严格地说,我们那些没完没了的休息,不是因为累,只是因为海拔。由海拔导致的疲倦铁定在论,书面概括是,“伴随吸入氧分压的降低,导致神经肌肉系统内相互关联进行调整”。通俗地转述专家说法,则是“进入海拔超过3500米以上高原的任何人,其机体机能会立即受到明显损害,人极易疲倦”。

记得和小欧在他11岁攀登富士山时,对海拔尚无概念,只记得我们狐疑地眼见自己随着山路的升高越来越迈不开腿,简直莫名其妙。我们最后只得坐在路边讨论是每走五步就停下休息,还是三步?

如此休息,繁如星斗,骇人听闻。

(小欧和Life。)

这时,黑色精灵一般的小李奥纳多赶上了我们,他在路边远远明媚地笑着。最让人意外的是他手里竟然还捧着一个类似早年国内"燕舞"录音机一般的大号家电,在肃杀缺氧的高原上,公然仙乐飘飘。

也在这前后,我忽然看到路边溪旁出现了"最后取水点"的简易木牌,更加坐实了我们的饮水来源以及我拉稀不止的终极原因。

(小李奥纳多仙乐飘飘地在路边看着我们。)

("最后取水点"木牌。)

以我去乞力马扎罗之前累积的高原寒衣置办原则,首要一条是不能有棉织物。棉布这种被人交口称赞了大半辈子的服装面料,享尽了环保、天然、舒适等种种美誉,但其具有的把汗凝聚在棉织物当中的要命特质,也就是常人所说的棉布"吸汗"功能,在攀登界却是大忌。

不知道有多少过来人告诉我,登山过程中不论你在层层衣装的哪里穿了件棉布衣服,所有的汗液必会堆积在那里,久不消散。

尤其如果你按照寻常思维,把棉布衣服穿在贴肉部分,一旦汗湿周身时你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一是用体温将汗液烘干,二是这件衣服的湿透不干导致人全身失温。

(各种高海拔休息。)

过来人还告诉我,登山衣装一定要采行"洋葱穿着",通俗解释就是要做到“层层可剥"的境界。我们的登山原正向导Yesse要求我们必须达到"上面四层、下面三层"的标准,说的就是登山过程中上下衣要易于剥离组合。

同样重要的还有脚,处理不得当,严寒会夺走人的脚趾甚至导致截肢,我的对策是和小欧每人两双羊毛袜子外加贴上“脚趾暖宝宝”。

后来大抵也正因为这些叠床架屋的足部照顾,造成了我两个大脚趾指甲剥离尽失。

(高海拔午膳就是这么简陋餐过。)

这一天长长几小时行走是呼吸及体力两俱强弩的难熬,曾经有两男一女三位一组的国籍不明者和我们交错前行,在共同休息的几分钟里,其中一男瞄见在我在路边石头上困顿歪坐,遂偷偷告诉小欧,他可以把自己的药品匀我一些。

听闻善意,我冲着他狂帅的酷脸连连揖拜,遥遥的感激流淌满身满脸。

这一天海拔上升的幅度字面上不算很大,但却层层累加在已足够造成人体高反的每笔海拔账面,感觉中有走不到尽头的红土地蜿蜒眼前,人行其间只剩下挣扎。

(终于抵达冷风灌耳的Kibo基地。)

(在大名鼎鼎的Kibo营地木牌前。)

这一天,我们处于中间偏后的批次到达乞力冲顶前最后一个基地,那就是凄风苦雨中大名鼎鼎的Kibo Hut。

来之前听多位攀过乞力的好手告诉我,如今的乞力马扎罗山上是没有雪的,而且连山顶残存的万年冰川也都会在未来20年内消失无踪。

但就在我们到达Kibo Hut半小时左右,基地逼仄阴暗的营房外竟然开始飘雪,这可真是海明威老头80年前就见识过的所谓“乞力马扎罗的雪”。

怎么想都是另一天助。

(乞力马扎罗的雪。)

立于薄雪我想了很多,之所以能到这里,时刻都在心灵牵引与疲惫摧残之间天人交战。开篇简易,落子难返,谁能继续谁就操纵追光。

等着我们的将是严峻登顶,与其说是想锤炼儿子的不弃,不如说是在激励自己的余生。

此乃我最熟悉的人生嚣张。

或者一拍两散或者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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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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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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