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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021年1月8日,我与注册护士Micheal就我在洛杉矶东区小房的租约,正式生效。
 
如果你看过我前面一文《住进ICU的大队长午夜离去》,你一定已经知道这房子是在12月28日深夜,被我心意已决地要租给Micheal的。而且我主动将租房广告上的月租“2500”改成“2000”,这是我刚一得知他是位医护人员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反应。
 
我相信在我主动修改价格的时候,Micheal多少发懵,今天回头查看,减价当时,和他的短信通话,我这边才只说到第五句。
 
如果看过前文,你会知道这小房三年前就可租到2500美金,但因顾及前房客Morris一家的生存不易,我在租金方面咬牙未涨。此次再租,2500美金的招租广告都已放出,三年来地税连带社区费用的飙涨,这其实早已是亏本出价,但对Micheal,我愿意再降500,重回2000。
 
我也说过,这是我在惊天动地的新冠肆虐中,做出的力所能及出手抗拒。
 
虽则渺小,却颇真实。
 
(冬阳下的小房朴素爽洁。)
 
我也是在这一次才知道,美国公立医院医护的工资竟可以从网上简单查到。因为在讨论租客的房租占比时,Micheal忽然给出一个他自己的薪水清单截屏,令我愕然。
 
整体而言,全美医院分非营利机构、私立医院和公立医院三种,三者当中,私立医院医护薪水最高,高级管理人员的工资可达美国总统的倍数。
 
但酬劳稍低的公立医院医生属政府公务员性质,能够享受到极好的医保待遇和退休福利,总体来看,算是有得有失。唯按照美国有关《公开信息法案》的要求,公立医院所有人员的收入都须公开透明,民众确实可以随意地在公开的员工数据库中查到其薪资收入、执照日期等等现状。
 
从信用报告上看,Micheal的财务状况算是糟糕,正在卖掉自宅,账面欠债不少。他告诉我,从他的前一个“低级别”LVN护士执照三年前到期,到拿到最新“注册护士”(RN)执照上岗,间中的好几年时间他是去上学了。
 
执照这事在医疗界非同小可,Shu医生告诉我,执照一旦过期的医护人员会被严格限制,甚至都不准进入医院,须经重新考过才可上岗。
 
(我的租房广告在上传“0天”时就被撤下。这房子其实位于“Chino Hills”,但在Zilllow上广告中的城市名显示,永远是“Chino”,不明觉厉。)
 
之所以我在文中老是在提“注册护士”中的“注册”二字,是因为这个级别的护士用英文说起来叫做“RN”,而这个"R”,就是“注册”的意思。
 
感觉Michael对自己的“RN”身份颇为满意,在电邮自己的姓名落款上,后缀都是“RN”。
 
这也是我极为喜欢的人生态度,严肃踏实,充满美感。
 
美国的注册护士在专业权限上比中国护士大了很多,一般意义上是对病人施行整个护理过程的掌控者。注册护士从接受病人开始,就必须即刻搜集病人的各项生理资料,作出初步护理评估(Assessment),需要就搜集到的资料给出护理分析(Analysis),并提出正确的护理诊断 (Nursing Diagnosis)和适当的护理计划(Planning)。
 
在此之后,还需要带领职业护士LVN(也就是Micheal三年前过期的执照职位)和助理护士CNA执行护理工作(Implementation),最后还需根据护理执行结果对过程中分阶段的实施予以评价(Evaluation)修正。
 
美国医院多采开放制,也就是说医院由住院医生或者开业医生对病人执行初步医疗,但医生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院内,病人的健康问题须由RN给予判断,或与病人的主治医生研讨解决。因此,RN必须具备独立的医疗判断能力。
 
如此,俨然一介病房首领。
 
(护士学校在美国很有市场。)
 
加州注册护士的平均薪资不低,这是由于加入了生活成本因素缘故。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的数据,截至疫情前的2019年5月,加州注册护士的平均年薪为113,240美元(或每小时54.44美元),而全美注册护士的平均年薪为77,460美元(或每小时37.24美元),比较起来,加州的注册护士比全美平均工资高出约46%。
 
Micheal的年薪比加州的平均数值高出不少,从公共资料给出他的雇佣年限和薪水等级上看,都可见这是个极棒的员工。他经济池中虽欠债可观,但去除房贷之后再仔细推敲,也算是还好。他在过去几年内曾回炉学习,学费加上生活,艰难一点应属必然。
 
好在信用报告中显示,他的付款准时率高达少见的100%,这导致他整体信用分数不低,由此可见其生活的精密周到和爱惜羽毛。
 
(小屋内各处依旧好似从未启封。)
 
专业地说,要想得到Micheal目前所有的注册护士执照,申请人需要有最少2到4年的专业护理训练,必须取得AND或者BSN学位,这种学位的学时2年到4年不等,毕业后要通过由全国牌照考试委员会(NCLEX)举行的考试才能取得注册护士执照。而这之间的学费,在加州大约需花费4万到20万美金不等。
 
此次也是我第一次使用Zillow提供的租客审核软件对房客进行筛选,面对Micheal的庞大债务数字,我也曾困扰,疑惑于他自宅的房贷是否被计入了总债。
 
我遂打开其它多份申请中的两份逐一核对,看看如果把房贷数额加进债务列项,是否能和债务总额数字相符,在敲着计算器小键笔笔相加的时刻,我感觉手心紧张得有些冒汗。
 
我才知道,我竟是如此希望他能住进我房。
 
想到素味平生的他直面残暴疫情还要被自己财务低谷击打,满怀疼痛。
 
结果甫出,心全落地。
 
我知道,我和他,租房这事成了。
 
(小院内的两棵小树三年来姿容未改。)
 
我是在1月5日和前房客约好洽商交接,并计划于1月6日就把钥匙交给Micheal,唯租金会从1月8日起算,我希望能多给他些时间平顺搬迁。
 
虽已深冬,阳光依旧,1月5日一大早9点多我到的时候,刚在附近买了新居的前房客Morris已开始进行最后的清理,并巨细靡遗地告诉我房内所有细节。
 
这是我自Morris三年前租住后第一次踏入小房,这几年,除了某年空调坏过一次,他从未因修理事项叨扰过我。他自己就是土木工程师出身,对房内所有零碎找补,简直驾轻就熟。
 
(前房客Morris在交代房内细节。)
 
自从在12月28日深夜一意孤行地准备把房子租给Micheal迄今,我最好奇的莫过于他的长相。我上网查过他的姓氏,却没得到什么坐实的结果,那似乎是个白人的“Last name”,音节虽多,却很“规整”。
 
我想象他可能是位粗壮白人,不娟不秀,这样的护士我见过不少,他们伟岸的身躯在医院阴柔的环境中,显得极有气势。
 
(美国的护士性别和年龄各异,并非中国人心目中的“小护士”形象。)
 
相比我12月底写出上一篇稿件,时间虽然才进1月,洛杉矶疫情却比那时严重更多,用《洛杉矶时报》的描述就是:“洛杉矶正向着灾难走去。大量新冠患者涌入医院,救护车往往会在医院中等候数小时乃至更多时间都无法卸下病人。”
 
我本人早混淆了各类令人晕眩的病例乃至死亡统计数字,看到许多洛杉矶人都开始思考,大家过去9个月来辛辛苦苦的艰苦避疫,功效是否为零?洛杉矶一直都是口罩政策的严格执行者,在3月和11月也迅速祭出过居家令,新冠病例一度较低。
 
《洛杉矶时报》在与31位流行病学家、卫生专家和政府官员访谈之后,认为与全国其它地方相比,洛杉矶在极端危机中的脆弱性要大得多。“洛杉矶给人的流行印象是山坡上的豪宅、居民们都自驾汽车,但这掩盖了肮脏的现实。 洛杉矶郡超过一千万人口,贫困和无家可归的人口比例很高,这导致地区内大量基本工人以及人口最稠密的社区成为新冠的最深受害者。”
 
根据流行病学家的说法,洛杉矶在大多数情况下都采取了正确的措施,而且运气还不错,成功地将危机遏制了好几个月。“现在,我们的有些运气已经用完了。”洛杉矶市长Eric Garcetti说。
 
冠状病毒于11月在整个加州起飞,现在的局面还仅仅是几个月前预估病情高峰的才刚开始。
 
(洛杉矶12月和1月的死亡人数惊人。)
 
洛杉矶昂贵的住房市场也伤害了地区内的有效避疫。在密度衡量上,美国西部城市的“拥挤指标”应该是每个房间(不包括浴室)的居住人数超过一位,就会被认为“人满为患”。
 
但是报道中说,因为房租高昂,在洛杉矶工人家庭中,四个、五个甚至更多人共住昂贵一居室公寓的状况相当常见。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2019年的数据,在美国25个最大的都会地区中,洛杉矶的“人满为患”比例最高, 11%的洛杉矶房屋被认为“人满为患”,而纽约和湾区的这个指数,仅约为6%。
 
(洛杉矶郡的护士在重症病房。)
 
随着这波疫情的来势汹汹,你如果读过我的再前一文《我周围七天内的逝者和ICU重患》,会知道我在短短12月下旬,接二连三失去了三位身边亲朋。
 
我所参与的慈善基金会发送大队长Gary Chen于12月27日深夜因新冠去世之后,在坚拒捐款的同时,太太和儿子出面捐出了他日常所用一白一红两辆汽车。
 
白车是12人座车,Gary生前主要用于基金会每个周日在洛杉矶市中心为游民发放免费餐点的载货。一般而言,这么大的车里面,他通常会放6到8个帐篷、用于弄热面包的烤炉、做红豆饼的烤炉。与此同时,小件的物品还有瓦斯筒、柠檬茶筒、面浆筒、300个水煮蛋和钢精锅、几十个盘装生菜、汉堡面包片、300根香蕉、冰淇淋乃至纸盘纸碗等。
 
星期六,他会开着自己的红车采买,周日开白车带领义工搭台发放,忙至晩6、7点钟从市中心归来之后,再开回红车。
 
此红车外形亮丽,这位Gary忠实的随扈,看上去还在延续大队长生前跳动的炽热之心。
 
(大队长Gary的家属捐出了两部汽车。)
 
(Gary的追悼会在线上进行。)
 
基金会另一位死于新冠的义工Deborah也于近日安葬,她是位医护,生前做着两份工作。我在基金会号召为她病重祈祷的日期上读到,她于2020年10月底就开始感染,竟然一路和病魔缠斗到12月底,难以想象这两个月的漫长,她怎样熬过。
 
(和新冠缠斗两个月的Deborah。)
 
正竞选我村社区委员却意外去世的Ketan在这几天也被安葬,相比Deborah和Gary亲属所采用的少数家人在侧的追悼方式,Ketan的遗体告别颇具场面,采取独特而通畅的“疫情仪式”。
 
仪式那天我去了现场,车辆按驾车人居住地被分批准入,棺木中Ketan的遗体被挪到了纪念厅门口,车队鱼贯走过时,可把车辆停在路边,短暂下车瞻仰,Ketan家属环伺一旁向来客逐一致意。
 
在此之后还有正式的追悼会,Ketan在脸书工作的杰出儿子发言时,气度不凡,通身仪表。
 
(Ketan的遗体告别仪式。)
 
(Ketan的儿子一表人才。)
 
周一,我和Ketan生前同在的社区“安全与保卫委员会”,召开了第一次没有Ketan出席的月度会议。以往,线上Zoom会召开时,委员会五个委员、一位列席的主管村委,外加保安和社区办公室共用一屏,一向七个镜头使我手提电脑的屏幕总是容纳不够。这一次,Ketan缺席的屏幕正好被六个镜头分割,每个人都在同一页面上了,无需挪移和兼顾,这却让我黯然神伤。
 
会开到最后,大家共同追忆Ketan,我把摄像镜头拉高,不想让喷薄涕泪,流入画面。
 
(委员会开会,这一次镜头全在一屏。)
 
在一个个大悲大恸的时刻,留给活人的窗外,瘟疫呼啸,一片狼藉。洛杉矶公共卫生局局长Barbara Ferrer如此形容:“这已是史诗级别的公卫危机。”
 
面对濒临崩溃的医疗资源,每个前线医生不得不重新去考虑第一波疫情时欧洲医生们所面对的艰难选择:“让谁活下来?”
 
为陌生人做生与死的裁判,悲哀到极点。
 
(12月中,每10万人的感染比率数字,南加在全州排第一。)
 
仅仅就在一周前,新闻报道说,就在Micheal任职的洛杉矶郡南加州大学医疗中心,至少有30名被收治入院的中等和重症患者没有床位,需等待18小时才有可能进入病房,这迫使医院不得不停止接收救护车病患12个小时。
 
也就是说,在这12小时内,附近任何需要急救的病人都只能绕路前往其它医院。
 
洛杉矶亨廷顿公园社区医院的大门也在上周对公众关闭,原因是周末期间救护车每半个小时就会带来一位病人,导致医院的医疗资源完全承受不了。
 
与此类似,洛杉矶很多医院都出现了暂停接收救护车病人的状况,院内早就无可奈何地把病人暂时安置在医院的餐厅、会议室和礼品店。但在这种地方,虽然配备了最基本的急救设施,却毕竟不是重症病房,身在其中的患者生存几率被大大降低。
 
最困难的是后来连这些房间也没有了,入院的患者就只能躺在医院走廊里,这迫使医院不得不纷纷呼叫救护车帮忙转移病患。但如今,整个洛杉矶郡内所有医院状况类同,病人已经转无所转。
 
加迪纳纪念医院的首席执行官Kevan Metcalfe表示,“在这种危机中,我们必须足智多谋和有创造力,以你从未有过的方式利用有限的资源。我干这行40年了,从没见过这样的状况”。
 
(洛杉矶医院病人多到只能躺在地上。)
 
我就是在如此风声鹤唳的大局面下和注册护士Micheal见面的。
 
1月5日和前房客Morris交接之后,我约工人更换了洗菜盆粉碎机,并为丢失了钥匙的车库门换锁。这一天上午,Morris在房内做了大半天卫生,3点才走。我估算过,新冠病毒无论是在飞沫中存活几小时还是在物体上存活若干天,我从8日开始的新租约,在感染安全方面应该给Micheal留足了时间。
 
早在第一波疫情时,美国国家免疫与呼吸系统疾病中心、普林斯顿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等顶尖机构的联合团队实验结果显示,“在正常的空气湿度及温度条件下,新冠病毒至少能在铜表面存活4个小时,在纸板上存活24小时,在聚丙烯塑料和不锈钢表面的存活时间最长,达到72小时。而在湿度更高的气溶胶的环境中,新冠病毒同样能够存活3个小时以上”。
 
那么,哪怕“聚丙烯塑料和不锈钢”,期限也过。
 
(社区信箱也被全然换新。)
 
我和Micheal遂约在下午3点半左右来做签约前的看房。这钟点日色偏斜,四野无扰。
 
时辰刚到,隔窗看到沿信箱方向拐过来一人,我凭直觉感到,就是他。
 
果真。
 
意料之内也之外的,他是位亚裔,有着一半菲律宾血统。所谓“意料之内”就是说,我也曾猜到他是位菲律宾裔,因为这个族裔在全美护士界是极有口碑和占比的。
 
Micheal身材适中,精干健康,估计他应该是从满地病人的医院走廊中匆匆而来。我们彼此并无握手地致意,然后我带着他绕行小房内外进行查看。
 
我和他之间其实还有签约交款的小小梗阻,他自宅交易完毕钱到账户的日期会在1月6日,因此,签约时需缴纳押金及首月租金的日期,应订在这一天或者之后。
 
消瘦的Micheal性格直白,操一口标准的洛杉矶英文,看到我的小房竟有私家小院时他开始欢呼,不断在说,“我真喜欢这里”。
 
我虽未动声色,心却山随水转,惊喜着他的惊喜,热爱着他的热爱。
 
(注册护士Micheal站在小院中。)
 
有好几次,我默立一旁,盯着房内房外Micheal不疾不徐的身影抑制不住阵阵难过,偌大一片呼救之海导致空气中充满绝望的味道,整个城市的存亡就交托在眼前之他的身躯上了,河堤还在坍塌。
 
Micheal把自己长串钥匙和标识们半里半外地挂在裤兜上,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一个紫红色、写着“Nurse(护士)”的塑料大牌。我想象着他胸佩如此昭告穿行于医院各个新冠病床,怎样看尽所有灵魂的目光和目光的灵魂。
 
那必温情蜿蜒且威仪无限。
 
满心创伤。
 
(医护们在为新冠病人翻身俯卧。)
 
上月底,Micheal所在医院首席医疗官Brad Spellberg曾对媒体表示:“病患洪水持续不断,洛杉矶情况还会变得更糟。”
 
他说,这好像一次疯狂的“战地救治”,是在没有足够工作人员应对的条件下做挽救生命竞赛:“现在的局面是,我们恨不得分配多达20名患者给每一位护士,而他们平时只应照看5名患者。而且我们也在逼着20年没有管理过呼吸机的医生,全面掌控机器。”
 
而他们医院,还是地区内最大的医院。
 
“我们预测,在当前的疫情高潮中,也就是从11月1日至1月31日之间,洛杉矶郡总共将有8700人死于新冠,这几乎是911恐怖袭击死亡人数的3倍,”县卫生局局长Christina Ghaly说。
 
(洛杉矶郡医护在接受新冠医学训练。)
 
鉴于冠状病毒极强的传染性,每个患者都被隔离在自己的房间里(当然,因为病房紧缺,也有医院早就开始两人共用病房),护士们轮班在各个房间奔波,密切监视呼吸设备上的患者并跟踪他们的多种药物反应。所有的机器都会使病房变得很热,护士又不得不穿很多的个人防护装备,因此整天浑身是汗。
 
由于不允许亲友探视,护士还需花费大量时间与病患家人通话,可想而知每天都会陷入解释不停的局面,告诉对方真的没有其他药物可以尝试了,医疗团队也真的无能为力了。
 
美国重症监护护士协会前任主席Megan Brunson沉重地指出,“我们的护士需要更多的支持,其中包括对情感负担的支持,尤其是对于那些会亲眼目睹因为不可预测疾病而频繁死亡的人,请不要让护士们的心理绝望变为孤岛”。
 
(Micheal的医院是洛杉矶郡最大的公立医院,也是全美名列前茅的规模医院和培训中心。)
 
我和Micheal的短信交谈其实不多,每次我的留言发过去之后,回头的等候不定会是多久。我极能理解他工作的忙乱,报道中说,他们医院ICU现在的工作量是自大流行开始以来最糟糕的:“很多护士患有抑郁症,每个人都精疲力尽,还不得不从早到晚不停地在病房之间来回奔跑。”
 
在这种想象不到的压力下,洛杉矶医护有人开始辞职。《洛杉矶时报》说:“职业倦怠并不是造成医护编制危机的唯一原因。洛杉矶郡在跟踪医护和急救人员的感染情况后发现,仅在12月的第2周,就有2,191名医护人员检测阳性,比前一周增加了25%。”
 
而医护人员如果想检测新冠,至少在12月中旬之前还必须在休息日自行前往免费的市民测试站点。可眼下几乎所有护士都没有什么休息日,我看到Micheal给我的见面时间选择,第一个休息日是1月8号,第二个竟然一下子推后到1月22日,相隔竟有14天。
 
洛杉矶郡已经辞职了的ICU护士Chanel Rosecrans说:“我每天的工作感觉就像身边有着定时炸弹,我不想坐下来等所有人过世,但感觉这些人却都注定要死。我认为自己在心理上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这种局面。”
 
每当轮班之前,她会坐于停在医院外面的自己汽车里,内心充满恐惧。
 
护理人员的急速流失使得招聘护士上岗成为燃眉之急,目前在洛杉矶公共区域已可看到招聘初级护理人员在南加医院上岗的招贴,应征者必须和院方签订至少8至13周的工作合约,每小时薪水为40美金。
 
可喜的是,当我追寻这类广告之一的二维码察看时,却见告知“人已满额”,不由得万分感激这些应聘医护,在用良知的择善,显现拯救的固执。
 
(左图为张贴在公共场所的凯撒医院招募尚无执照的护理人员紧急上岗的招贴。右图为二维码内宣告应聘者满员的公告。)
 
向Micheal表达对他工作的崇敬这事,我已酝酿好几天,在1月5日临要分别的时刻,我觉得时机到了。那时候我们刚刚谈完最后的付款安排,我然后面对着他说:“我要感激的,是你没有辞职。”
 
话未说完,哽咽难言,才只瞬间,就已满脸是泪。
 
相比之下他显得平静,不知道是否被我突如其来的大悲吓了一跳。我们这时候彼此对站于客厅大窗之侧,冬季日短,满目艳阳就快消失,我觉得和他仿佛面对无边冰原,所有风声凄厉都在提醒夜色残忍。
 
他缓缓告诉我,这确实是非常艰难的时刻,他自己叔父辈的亲戚中也有人去世。“在医院里,很多时候都是由我来为病人手举电话,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小小屏幕上跟家人做唯一的告别”。
 
“你可能想像不到,上一波新冠来时我们医院很空,有的是床位。而现在,医生们忙得每天都在超负荷运转,我必须一直安慰得不到看诊的病人,告诉他们医生有多辛苦。”
 
Micheal说,对周围的一切,“我只能让自己不要去想”。
 
空气的手感曾以为再无圈套,醒来却还在与狼共舞。
 
(小房的钥匙和车库门遥控简单明了。)
 
1月6日,我特意没和Micheal讲定签约时间,知道他一旦房款到账,自会约我。我把那一整天都空了出来,慢慢地守着电话,等他消息。
 
果真,上午10点过后,他那边应该全面搞妥,我们约在离我家不远的星巴克履行签约。
 
合约我早已备好,也就是把前房客的旧约改写一下承租人的名字,这个旧约已一用三年,年年稍改,自此往后不知还会再用几年。
 
在我,还是那个执念,只要Micheal他愿意,我会任由他住到天荒地老。
 
这是时代的十万火急,赐予我的最大荣幸。
 
(我和Micheal签好的合约和付款。)
 
Michael穿了一件蓝色T恤,左胸有着他所在医院急诊部的字样,这让我觉得惊艳无比,因为对一个斗士而言,这是他的简易勋章。
 
签约快完时,把最后环节再次核对的当口,我的余光能感觉到Micheal的激动,他站在我身旁起码重复地说了三遍:“你是我的天使。”
 
这是怎样的一天,我终于把自己微不足道的小房交在了一位疲惫不堪的注册护士手上,这时候的他正承受工作感染和身后财务的双重危机,却还需在急救室病毒的充斥中,展示医务镇定。
 
他用搏命抵抗,横挡在我和病毒之间。
 
正所谓,“人肉盾牌”。
 
这是这个城市,最后的防线。
 
我低着头大把流泪地跟他说:“你,才是这个国家的天使。”
 
(Micheal在早前给我的短信中也曾经说过,“你是我的天使”。)
 
和Micheal告别,我驾车驶入签约所在的这个星巴克"Drive-thru"车道,买下一杯久违了的“加巧克力碎片焦糖低咖啡因Frappuccino”,在如此黯然神伤和如释重负的时刻,我想独自庆祝。
 
轮候着驶到窗口,我也为身后的车匿名买了单,当窗口问我想对后车里的陌生人说句什么话时,我觉得,在这个至暗时刻,“愿你有美好一天”的俗套祝福,已是异常隆重。
 
世界正在脱缰,冬天的终结还需苦等春暖花开。
 
这让我觉得,还能活着,就已很好。
 
(我为星巴克排我后面的人匿名买单。)
 
(我从小房小院中摘下的柑橘和柠檬。)
 
其实昨天跟Micheal在小房分手之后,我从院内小树摘下几颗柑橘和柠檬给儿子带回家去。这些酸酸的果子有着全新的清香,让我觉得冰冷虽在阉割,万物却还生动。
 
我要告诉儿子,等我死后,这小房你别急着转卖,因为在你差一个月就将成年的冬天,这里发生过与骇人时代密实相嵌的简单故事。
 
事关一副消瘦肩膀扛起沉重天地的以死相拼。
 
事关锥心之痛。
 
 
 
(我和Micheal签约之后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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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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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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