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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车前面也没几辆车,正沿着CDC总部入口通道驶近宽阔的门廊,只见前面已经就位的一个车主模样女生正百般乱忙,车已弄得四面大敞。

这让我有点肝颤。

就在乔治亚州的亚特兰大。

(来到CDC的所有车辆必经搜车。)

这里正是大名鼎鼎的CDC,全称“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是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最为著名的下属机构。

让整个美国了解到“CDC”的存在意义重大,是因为在才过去未久的新冠时期,CDC每天都面向全美用多种文字公布新冠的病例及死亡数据,成为美国人在疫情中最可信赖的权威。

直至全美在疫情后半段展开的疫苗施打与普及,也都在遵循CDC的步步指示。

(最著名的CDC官方大门口照片。)

在程序上,CDC当时依靠7种渠道获得第一手的病例和死亡数字,最主要来自全美各州和地方公共卫生部门的报告、全国电子疾病监测系统(NNDSS)和各医院乃至医疗机构上报的数据。

CDC对接收到的数据进行清理和标准化,以确保完整性和一致性。由于地方报告有所延迟或上报不全,CDC有时会根据新收到的信息修正之前的数据,确保他们所公布的资讯真实反映疫情的最新现状和长期趋势。

(CDC有着世界上最先进的实验室。)

CDC当时公布的数据相当全面,里面包含全美每日和累积病例数、确诊病例总数和每日新增病例数。

在死亡人数方面,CDC记录并公布新冠相关的死亡数据,包括总死亡人数和每日新增死亡人数。还发布了按年龄、种族、地区等分类的死亡率数据。

除此之外,CDC的数据也包含住院率,他们追踪和报告了与新冠相关的住院率,尤其是重症监护病房(ICU)的使用率。

(2014年8月,CDC和无国界医生工作人员准备进入利比里亚的埃博拉病治疗室。)

疫情后期,CDC开始定期公布全美疫苗接种进度,包括疫苗的分发量、接种的总人数,以及按年龄、种族、地理区域等分类的接种覆盖率数据。与此同时,CDC也公布病毒的变种监测,尤其关注在传播性或致病性方面有显著变化的变种,如Delta、Omicron等。

写到这里,我慢慢回忆起那些困坐家中每天翻查CDC数据,并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等数据一一比对的日子,那是我疫情中除烹饪手艺日渐精进之外,最大的收获。

(直到今天,CDC还在做新冠数据追踪。)

其实早前几天我就来过这里,就在上一个周日,当时我看到空无一人的CDC入口密布路障,也静谧也森严。我的车从大路上一拐进来就撞见如此这般,还真有点进退两难的意思。

稍加犹豫之间,只见远远的入口处跳出一位壮硕女警,一手抚在腰间配枪位置,另一手打着毫无折扣的手势命我离开。

那种威严,不容置否。

我在她隔空发布的喝令之下不得已调头而去,临离开这个神秘莫测的进口,匆匆还给CDC标志性路标,拍下歪斜一照。

(周末的CDC入口路障森严。)

(我在驱逐令中匆忙拍到的CDC标志。)

在那之后我沿着CDC总部院墙绕去过它的前后左右,见到那里堆砌着高矮不一的众多建筑。我也去了邻近街区来回穿梭,遇到无从尽数的绿色葱茏和高档华宅,不免被使劲提醒,就在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城市亚特兰大这里,有着名家云集的人间豪华。这让我不停想像途经的一个又一个门堂阔大的独栋豪宅,是怎样满足CDC整楼医生和科学家们的高薪起居。

在美国,举凡与人命相关的产业,全是黄金铺路的领域,无论收入还是用度。

(亚特兰大CDC总部附近豪宅密布。)

CDC成立于1946年7月1日,前身是美国国防部防疟活动办公室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区疟疾控制计划”,上级机构是美国公共卫生局。当时由于疟疾多发于美国南部,属地方病,南部大城亚特兰大遂被选择为总部所在地。

成立之初的CDC规模极小,年度预算为100万美元,仅有的369名工作人员中有59%从事灭蚊和疟源栖息地控制,还真是一门心思围堵疟疾。

(CDC的工作人员在非洲投入救治。)

(CDC医生在非洲诊治伊波拉时的笔记。)

我在CDC门口被威严喝退这事发生之前,当地朋友反复告诉过我,“CDC是可以参观的”。碰了钉子之后的我查核之后才知道,CDC是不可以参观的,他们免费开放给公众的部分仅仅是所属博物馆。

这个博物馆开放于1996年,最初名为“全球健康奥德赛博物馆(Global Health Odyssey Museum)”。

它成立之时正值美国疾控中心创办50周年,更逢1996年亚特兰大夏季奥运会召开。当地朋友告诉我,“亚特兰大各方面的起飞,很大借力来自奥运会”。

(CDC唯一开放公众参观的是博物馆。图中右边建筑是停车场,博物馆坐落于左边建筑。)

2011年,博物馆更名为“大卫·J·森瑟疾控中心博物馆(David J. Sencer CDC Museum)”,此举是为了纪念美国公共卫生官员、在CDC担任首席长官时间最长的疾控中心主任大卫·森瑟(David J. Sencer)的服务。

博物馆资料上说,馆内分有临时展览区和永久展览区。2020年和2021年,博物馆因新冠疫情暂时关闭。2023年重开,每年接待约90,000名游客。

(CDC前主任大卫·森瑟。)

我再去CDC的时候,仔细挑了个工作日,临行前反复查验过博物馆开门时间,还真有点被吓怕了的意思。

再次从大路拐进CDC进口大道,果真一副路障全无的温和,可我才走近访客入口门廊,就看到了本文开头一幕。这实在跟周日的“遥远喝退”有着差不多等级的惊悚,是我在美国本土见到的最严格搜车。

这么说是母庸质疑的,我所亲历第二严格的搜车,发生在从加拿大回到美国本土时的通关时分。程序中,边检人员坐在岗亭一动不动,司机只需摇下前后车窗让其过目,甚至连最能有猫腻的后备箱都不用打开。

(CDC的安保人员开始搜车。)

我所亲历的CDC式搜车步骤如下:每位司机在指定位置停车之后,被要求打开所有前后车窗和右侧副驾驶座前手套盒及前排座位中间的杂物盒,并须走到车尾自己打开后备箱,然后离开车辆。

离开了的司机也不能走远,需要在专设门岗那里接受一对一质询,报出所有个资并交出驾照。

(CDC大门口的质询岗哨。)

一对一的质询朴实简易,如实对答如流即可通过。就在我支应质询的同时再看我车,简直已像脱了毛的禿鸟一样展开所有,无所遁藏。

伴随一众安保对车里车外的仔细查勘,另有人员用长柄大开面镜子反射着搜查每辆车的底部,这种古早手段的原始搜法在美国本土我是第一次见识,我上一次看见,还是在印度孟买。

也许是因为这玩意用处不大,美国对此估计也没啥研发。中国国内如今早有带视频记录的可视车底检查镜,有着可与屏幕连接的高新深奥。

(被彻底搜过的我车活像脱了毛的禿鸟。)

(技术原始的车底搜查反光镜。)

自1990年代以来,CDC的工作重点已扩大到包括慢性病、身心障碍、伤害控制、职业安全危害、环境健康威胁和恐怖主义防备等方面。与此同时,他们也应对新兴疾病和其它健康风险,包括先天性障碍、西尼罗河病毒、肥胖症、禽流感、猪流感、流行性流感、大肠杆菌和生物恐怖主义等。

一如我绕行总部四周所见,CDC的一众实验室有着蜚声国际的口碑。2013年,也就是十几年前,CDC的生物安全4级实验室就已经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实验室之一,并为世界上仅有的两个天花正式储存库之一(第二个天花储存库位于俄罗斯国家病毒学与生物技术研究中心)。

如今,CDC年度预算已达120亿美元,在全球范围内共有12,000名员工,这些员工包括科学家、医务人员、流行病学家、实验室技术人员、数据分析师等,覆盖广泛的公共卫生领域。

(CDC总部内的后身部分,实验室和相关联的科研和统计机构密布。)

质询完毕,过了关的司机会拿到简易停车准许证,也就是一张A4纸,要求放在仪表盘上。

我按照指令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回被反复查验过的自己车上,所有敞开部分还需自己一一关上,这才被允许进入博物馆停车场。

岗哨告诉我,这里每天都会用完全相同的方法查验300多台来访车辆。“今天也是我们相当忙碌的一天。”

(我最终得到的CDC停车许可。)

说起来,CDC的另外一项重大功能是当灾难发生时,其下属机构国家战略储备( Strategic National Stockpile,简称SNS)随时准备向领土内任何受灾地区提供药品和医疗用品。

SNS是国家药品和医疗用品的储存库,所存物品用于在发生公共卫生紧急情况(如恐怖袭击、流感爆发或自然灾害)时使用,但这一次新冠疫情,让SNS的重大工作失误浮出水面。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个紧急救命机构存在着库存不足、分配不均和协调不当等重大问题。

新冠疫情暴发初期,SNS的医疗防护用品储备量被发现严重不足,由于多年未能及时补充和更新库存,导致在疫情初期美国的医疗物资严重短缺。

疫情加剧时,各州都向联邦政府请求援助,但SNS的分配不当导致部分州和城市报告称,他们收到的物资数量与需求不匹配,甚至收到的医护设备已经过期或无法使用。

(如今CDC下属SNS的仓库。)

这么说起来,我本人就是SNS管理混乱的见证人。

疫情爆发之初,美国本土出现匪夷所思的防护用品弹尽粮绝景象。当时的我四处奔走为住家邻近的医院捐赠口罩乃至护目镜。

那时候,在南加州有着最大医院治疗网的凯撒医院(Kaiser Permanente)哪怕是传染科别医生的口罩都不够用,我在那里工作的医生朋友Shu告诉我,她们医院只发给每位医生一个N95口罩,并且要求反复使用,她在高传染度病房中工作,想穿上连身防护服根本就是奢望。

(我把仅有的防护品送去Shu医生家)

作为麻醉医生,Shu当时每天要做很多气切插管的手术,没有防护设备的她只好自己去想办法。她把手术室无菌大塑料袋套在头上,接一根仅仅可供几分钟呼吸使用的氧气管进去,如此一来,她必须保证给每个病人的“插管”操作在5分钟内完成。

“也就只有差不多5分钟时间,在自己被塑料袋憋死之前必须插管完毕,我才能出来透口气。”她苦笑着描述了两者的制约。

(Shu医生自己发明的插管防护服。)

拿到CDC岗哨给出的A4纸就可以开车进入了,入口的迎面,就是颇有设计感的CDC停车场。

停好车,坐电梯来到地面一层才看到,通向博物馆的是一扇极不起眼的角门。我到那里的时候已有好几号刚刚排在我前面的被搜者正集结同伴,历经同等待遇,“劫后余生”的互怜不免让我们面面相觑。

(停车场通往博物馆的门很不起眼。)

进入角门,须再次面对柜台专人质询,再次交付驾照、再次填写表格并再次接受盘问以证清白。之后,大家还需排队通过金属探测器,我因为戴有手镯关系触发了警报,还特别去做了金属贴身搜查。

一切的一切全部完成之后,最终,我得到了一个标明“CDC访客”的粉色小牌。

(在进入博物馆之前还需接受严格盘查。)

实话说,历经如此严格的层层盘查,好不容易才能看到的CDC博物馆内容却让我大失所望。

David J. Sencer CDC博物馆虽然阔大豪华,但刨除门厅、长廊和概念性屏幕区,真正有着实质性展品的空间简直小到不能置信。

从外观看去,博物馆只在靠近停车场一侧占据极短的一个长度,连整个楼宇的1/10都远未达到,纵向也只有短短的上下两层加一窄小夹层。

(概念化的博物馆大厅豪华宽大。)

(从夹层位置看下去一眼望穿所有文宣。)

博物馆的上层基本上只是几个没啥名气艺术家的艺术展,各种作品全部相加也不超过30件。这应该是其简介中描述的“短期展览”。

格局相对逼仄的博物馆下层则用层层叠叠的木板钉出排排隔断,里面分阶段回顾了CDC的历史和作为。

一圈看下来,感觉这个博物馆完全没有跳脱流于形式的枯燥。在网络信息万分发达的当今,比这些展示板构成的呆板翔实且生动的无穷资料就在空气中看不见的WIFI中大把飞扬,更何况这里还须经由繁琐的人工盘查,攻守双方的人力耗费都很无端。

那么这里的存在,象征意义远大于现实意义。

或者说,几乎没有意义。

(CDC短期展出的艺术家作品。其中左下黑色画作出自一位名叫“谢曹闽”的中国画家之手,作品标题是《法华七梦》。)

(最重要的底层展厅只有木质文宣隔板。)

关于刚刚过去的新冠之战,博物馆给出的阐述也只有靠近扶梯过道的一方木板隔断这么多。

简介中说:“导致COVID-19的SARS-COV-2病毒于2019年底作为一种新型(前所未见)冠状病毒出现,CDC成为美国政府复杂应对措施的核心。”

“在疫情开始时,人们对病毒和疾病了解甚少,治疗方案有限。CDC利用现有的最佳科学知识发布了预防指南,并随着新数据的出现而频繁更新,虽然有时会引起公众困惑。”

如果这就能够尽述我们历尽艰辛熬过的那几个春夏秋冬,则太笼统。

(博物馆中有关新冠部分只有这个角落。)

倒是疫情期间一夕成为美国名人的福奇博士(Dr. Anthony Fauci)并不在CDC就职,他于1984年至2022年担任美国国家过敏和传染病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of Allergy and Infectious Diseases ,简称NIAID)主任,这个机构负责监督大量基础和应用研究,预防、诊断和治疗已发现的传染病,总部在马里兰州。

早在1984年艾滋病肆虐的时候,福奇博士就被任命为美国国家过敏和传染病研究所所长,先后曾为7位美国总统服务,从共和党的里根到民主党的拜登。

(福奇博士在美国的地位举足轻重。)

疫情那几年的福奇博士是美国绝大部分人心目中的定海神针,他在疫情期间历经川普和拜登两任总统的行政统辖,成为美国疫情应对决策最高层面的科学参与者与客观见证人。

他频频出现于美国电视台解释危局,在毫无前例可循的泥泞中艰难判断,也心力交瘁地成为阴谋论者的靶子。

(安东尼·福奇于1983年与妻子克里斯汀·格雷迪博士相识,当时他们都在美国国家卫生院(NIH)工作。格雷迪博士现在是NIH生物伦理学系主任,他们育有三个孩子。)

我曾经不解,如果连绝顶重要的福奇博士都不在CDC上班,那总部这里一以贯之的严厉搜车所为何来?

我后来在某个瞬间忽然明白,CDC的壁垒森严应该不是为人而是为物,想象一下汽车炸弹想象一下爆破威力想象一下总部高矮参差的楼宇当中宛若潘多拉盒中之物的怪乱病毒惊天泄露想象一下这对全球人类生存的加害必万劫不复。

CDC总部保存了数以万计的病毒样本,涵盖来自全世界的各种病毒病原体,是国际最重要的病毒库之一。尽管CDC还有许多分支实验室,但大多数病毒样本都被保存在亚特兰大总部超高安全级别的主实验室中。

且惊且服。

(从博物馆看过去,距离CDC主楼甚远。)

(CDC员工们所走的总部正门。)

既然如此,我上述对CDC内容稀少的宏伟博物馆存废判断,也可以说是为了总部安全。

既然其根本就是鸡肋一般的存在。

相信这也是众多乘兴而来却遗憾而去亲赴者的同感,来之前大家都以为这里的叙事悲怆定能铭刻我们共同捱过的苦难,而眼见的和耳闻的,却只是三言两语。

如今,CDC也早就到了向国会申请资金更换其老化了的高防护实验室的阶段,那么这一劳民伤财几无任何资讯的博物馆,是否就应排在被节流砍掉之首?

这一次,我在亚特兰大形成如此博物馆悖论,可真始料未及。

(福奇博士的退休代表一个时代过去。)

两年之前,也就是2022年,福奇博士宣布退休,但他表示,尽管即将离开政府职位,自己却不会从医疗系统彻底退休。“我仍富有活力和激情,会努力追求下一阶段的职业目标。”

这位全美国最著名的医生,带着新冠争议离开了舞台。时间无言淡化着记忆,我自己在确定当年每日面对的究竟是哪个机构日日发布的数据发呆,竟也会陷入疑惑长考。

(新冠给美国留下深重烙印。)

一个时代就此翻篇。

CDC的搜车还在持续。

好在苦难留有背影,江湖上到处弥漫忍者传说。

感恩C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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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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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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