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人要是四窜整天，到了晚上一旦窝进温暖的黑暗中看剧，全无困顿绝不可能。每到这时，我一般会有三五分钟的心神恍惚，隔着暗暗的人头渐渐视力沉重。

　　这也是2024年农历新年前后我在纽约小住半月的生活写照，当时儿子连续忙到早晚不见，我就每天重复全然相同的日程，白天找吃的，晚上找看的。

　　走到双腿灌铅。看至四大皆沉。

（芭蕾舞团专属剧场楼梯转角）

　　2月13日晚间，我恰好就在这三五分钟的昏沉之中，忽然瞥见一张亚洲方脸冲出侧幕，悍然出现在纽约城市芭蕾舞团（NYCB）的现代舞短剧舞台上，这让我周身一震，立即确定此人必是“陈镇威”无疑。

　　这一次来纽约，我竟然赶上了NYCB的2024年冬季演出档期。这是舞团整一年中颇短的白热时段，从2月中旬直到3月开初，这帮人满场狂飞如火如荼。

　　以前我可没这个运气，往来纽约N多回，遇到的多是他们干净彻底的完全不演，偶见的一次是圣诞全本《胡桃夹子》，那种以过节为主旨的傻傻合家欢哼唧，拦腰销蚀了顶流大团的锋芒。

（生活中的陈镇威）

（NYCB的演出全由附属交响乐团伴奏）

　　1992年出生的陈镇威，英文名拼法颇为独特，为Chun Wai Chan，是纽约城市芭蕾舞团建团74年第一位担任首席舞者（Principal Dancer）的华裔，也是历史上第4位拿到首席位置的亚裔。他于2021年8月才正式加入NYCB，到了第二年5月，入团未满一年的他就被提升为首席。

　　陈镇威6岁学芭蕾，受训于广州艺术学校，18岁拼进瑞士洛桑舞蹈大奖赛决赛，并拿到了去美国休斯敦芭蕾舞团学习的奖学金。两年后，他正式加入该团，5年后升任休斯顿芭团首席。

（我拍到的2月13日领衔谢幕的陈镇威）

　　首席舞者（通常简称为“首席”）是专业芭蕾舞团中级别最高的演员，也是所有演员为之奋斗的目标职位。

　　但其实在2022年，我看到有关陈镇威的“首席”报道时觉得有点扯，那时正是全美族裔多元化指标被自觉框入各行各业的关头，盯着新闻图片中陈镇威两广痕迹分明的笑貌，我不免担心他的亚裔身高乃至体魄。

　　陈镇威出生于广东惠州，被公布出来的广东男性平均身高仅为1.69米，以如此自然生态想要跻身全美排名第一的NYCB，甚至还能攀至首席，不用“被多元化照顾了”这个理由，我当时觉得还真没法解释。

　　况且，在人才拥挤的纽约城市芭蕾舞团，陈镇威进入时，全体96名舞者中已有9名亚裔。 

　　无论是我当时目测还是后来追踪着翻查资料，陈镇威竟是1.81米的大个，体型高大宽厚。2月13日，也就是把我瞬间轰醒那晚，NYCB上演的剧目是《科普兰舞蹈集：贾斯汀·佩克的芭蕾舞剧》（Coplad Dance Episodes: A Ballet By Justin Peck），我看到舞台上的他凶猛威武，无论软度、腾跳还是托举，一概干净利索。然而也正是这位贾斯汀·佩克（Justin Peck），给陈镇威铺设了直通纽约之路。

　　2019年，NYCB的常驻编舞Justin Peck受邀为休斯顿芭蕾舞团短期工作，当他看到该团首席陈镇威优异的舞台表现后，随即向他发出去纽约的邀请。

　　NYCB是美国排名第一的芭蕾舞团，在世界的排名也位列前五，由美国“芭蕾之父”乔治·巴兰钦和林肯·科尔斯坦于1948年共同创办，并迅速凭借其新古典主义（Neoclassical）风格闻名于世，擅长表演所谓美国派别芭蕾。

　　根据Dance Data Project (DDP)2023年8月发表的最新统计，全美前150名的芭蕾舞团中，NYCB毫无悬念荣获第一。位列第二的是旧金山芭蕾舞团，此为华裔演员谭元元所在并于2月14日举行告别演出的芭蕾舞团。

（美国“芭蕾之父”乔治·巴兰钦）

（在舞蹈界权威的DDP评选中，NYCB名列150个芭蕾舞团之首。）

　　由于声望崇高，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难进”是出了名的，团员中95%的舞者来自舞团所属美国芭蕾学校（SAB），只有5%的名额对外开放。在如此比例下，辗转而来的陈镇威想要投靠，功底绝伦是先决条件。

　　在流程上，即便已经跻身SAB的那些舞者，舞校和舞团的艺术总监每年也只会挑选最多10名学生到NYCB进行为期一年的学徒（Apprentices）实习，然后转正。

　　从专属舞校幸运进入舞团的学徒实习由SAB和NYCB联合管理，可继续获得学校的资源和支持，同时赚取相当于第一年舞团成员的工资，额度根据学徒分配到的表演数量按比例发放。

　　在美国芭蕾舞界，演员进入舞团之后一般需要历经4个级别，学徒（Apprentices）、群舞（Corps de Ballet）、独舞（Soloists），最终升至首席舞者（Principal Dancers），走完这条按部就班的职业通道，往往需耗时几年甚至十几年。

　　去到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专属剧场，由于正处在庆祝该团成立75周年的尾声，场内到处都挂着播映团内男女首席简介的显示屏幕。如果你定睛细看排序，在当今NYCB全部11位男首席中，陈镇威稳稳位列第二。

　　而且，在所有男首席中，除了他和另外一位比他早两年进团的巴西人，其余全是在美国出生的演员，可以想见黄肤黑发、举目无亲的陈镇威，见识过怎样无从言说的泥泞。

（剧院内各屏幕中显示的首席演员名录）

　　从休斯顿搬到纽约之后，陈镇威与舞团同事合租一间普通公寓，紧张的演出和排练之余，他不但能抽出时间去看博物馆和百老汇，甚至还能探一探有趣的在地小饭馆。

　　还在休斯顿生活时，他就选修了大学商业管理课程，到纽约之后，他在市内的福特汉姆大学（Fordham University）接着修课。“在纽约生活的好处是，下了班不用做计划。”

　　我在后来的2月15日晚间演出中再次见到他。他又是当晚镇场主角无疑，奔跑带风、前排谢幕。

　　纽约城市芭蕾舞团据知演出量极大，但给演员们的排练时间却很少，完全不会一点一点地磨炼剧目。陈镇威说：“有的舞团会用三个月去抠一场舞，但在纽约团，你需要一个星期就把舞剧全学下来，不然团里就让其他人跳。你必须学得比他们快，才能有演出机会。”

（我拍到的2月15日领衔谢幕的陈镇威）

（节目单中的陈镇威）

　　陈镇威说他每次站在舞台上，都会把正在进行的演出当作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支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抛开一切杂念，拼尽全力去享受站在舞台上的最后时刻。”

　　凭借这些磨砺和假设，他被美国久负盛名的舞蹈杂志《Dance Magazine》选为最有才能和潜力的25位舞者之一。

（英文舞蹈杂志封面的陈镇威）

　　绝没想到在纽约的这些天，在NYCB的专属剧场，在纯西洋艺术乃至纯西洋表现的顶级云山雾罩中，我竟见证来自中国四线小城的陈镇威领衔其中，魁梧结实。

　　隐身黑暗，无言赞叹亲眼所见。

　　这个演出季，我在专属剧场二楼，就是有着阔大贯通阳台的中间门道那里，买了一个带有NYCB标志的长款项链。在纽约后来的日子，我一直戴着它，觉得自己也得到了丝丝入扣鞭笞心魂的激励。

　　在这类层面上，舞团是激励，纽约也是激励。你可以看到无言的进退无时无刻不在械斗，稍有迟疑，时代已走。

　　陈镇威更是激励，你不见他磨砺不辍、克己治业、呼啸而来一路折腾地从东到西？

　　日日夜夜。

（我买下的NYCB项链）

　　这时候，忽然想起陈镇威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过的一句名言：“王子也可是亚裔。”

　　目睹你当然手握门票，纵身一跃74年。

　　摊牌义无反顾的平生要义。

　　干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