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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早晨,照例被每周都来工作的园丁安东尼奥他们割草机的马达声惊醒,疫情期间,他们一如既往。

从洛杉矶疫情开始紧张的3月迄今几个月来,我时常在想,如果有一天当安东尼奥他们也不能来了,那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安东尼奥为我家工作已有15年了,结缘于他塞进我屋外信箱的一张业务名片。如今他早和儿子一起成立了正规园丁公司,甚至有了砍树执照,我放出的照片中他之所穿,就是他自己公司的“制服”。

(穿着自己公司制服的安东尼奥。)

他们的工作对我的生活可算至关重要,草坪和灌木的修剪短短两个星期手脚不到,一切就会颓废走样,先不论我自己对此观感如何,我村居委会也不能答应,因为这会带累周边房地产价值,动辄罚款。

这一夹苦带累的民生基础行业,在洛杉矶大致全由安东尼奥所属“拉丁裔”操持。推而广之地观察,在洛杉矶乃至全加州,各个社会基本层面的服务位置,如果看到的人工既不是白人也不是亚裔,大概率就是“拉丁裔”。他们大多祖籍南美,又以来自墨西哥者居多,绝大部分以西班牙语为第一语言,因此华人社会统一把他们在口头上叫做“老墨”、书面上写成“西语裔”,而对他们最正统的概括,应为“拉丁裔”。

(安东尼奥长相非常“墨西哥”。)

墨西哥祖籍的安东尼奥有着毫无特点的南美长相,敦厚少言,每月工作账单和支票给付,我们彼此靠在大门上黏贴摘取完成交接。他初期英文的完全不通掣肘了沟通,造成我们的“对话”一向都是两造指天,各自表述。

平日里,他们一来总是三位,手脚不闲地折腾多半天,所有垃圾桶在走时也会一一摆好在大门外等候垃圾车收取。

他麾下的几位偶尔换人,却一概规矩,从无搅扰。

(之二)

如果不在美国生活,对“拉丁裔”这一庞大族群应该没啥概念,会以为美国大约只有黑白黄三类人种,但在全美各地,尤其在西南部、纽约市大都会区和佛罗里达等地,西语裔人口占比极大。

美国的“拉丁裔”,官名“拉丁裔美国人”,英文为“Hispanic Americans”或者“Latino Americans”,在本世纪头20年中,全美以此族裔人口占多数的郡县数量翻了一番,也就是从34个增加到69个,主要集中在美南和美西。

(克林顿与白宫部份拉丁裔员工合影。)

在此统计基础上,全美西语裔的增长速度明显快于其他族裔,并于2018年超越了非裔成为美国仅次于白人人口的第二大族裔。

如果你记忆力不错,应该不会忘记川普在竞选总统时曾表示寻求赴美移民的墨西哥人是“强奸犯”和“毒贩”,他张口就骂的,正是安东尼奥这样的拉丁裔。

也因为拉丁裔从事的都是社会基本工作,此次疫情中,这个族群受到了最直接的冲击,损失惨重。2020年1月22日至5月30日之间,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全美确诊新冠病例统计中,拉丁裔占33%,这几乎是他们在美国所占人口比例的一倍。而到了6月23日,这一数字上升成为34.4%。截至7月22日,按州别罗列出的拉丁裔感染比率更加触目惊心:在犹他州,拉丁裔人口比例为14%。 但新冠病例占39.4%。在俄勒冈州,拉丁裔人口比例为13%。 但新冠病例占38%。在新泽西州,拉丁裔人口比例为19%。 但新冠病例占30.5%。在华盛顿,拉丁裔人口比例为13%,但新冠比例占44%。

(之三)

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些天,安东尼奥的人需要在后山帮忙清理杂草,冬夏不论。洛杉矶骄阳全球驰名,尤其在夏季上午10点至下午5点之间,实在高温恐怖。如此天候下,我常眼看后山坡上有清晰人影在阳光下连晃好几天。

多少次和安东尼奥趋近交谈,也会遇见汗液累积夹杂壮汉体油的混合气味扑鼻而来,如此生存状况经典通常,拉丁裔移民谋生的克难奋力,多是这种在泥泞“红脖子”小路上的咬牙前行。

(娴熟各园艺工种的安东尼奥。)

这几年,安东尼奥从完全听不懂英文变得慢慢能支吾出个大概,我猜想他一定在工作之余去英文学校进修过了或者还在进修,如此一来我们的沟通也变得多样,有时他在草坪中捉到了啃咬草根的地鼠,还会特意按响门铃把我叫出围观。

前个冬季有几天大风飞扬、气温骤降,我在房间里远远看见正操作砍树的安东尼奥带着他的人在后山树丛中时隐时现,艰苦工种带给我这朋友的日常简直是非晒即吹,跟随我的目光,当时年纪还小的儿子有些诧异,“这么大的风,后山上真的有人”?

当然。

有人。

(之四)

疫情凶猛。

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说,如今拉丁裔感染住院的比率是白人的4倍。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就此采访了俄勒冈州立大学教授、研究族裔健康差异的拉丁裔学者LOPEZ-CEVALLO,对方表示:“我认为这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造成的结果,拉丁人口在美国的底层劳动力中所占的比例过高是主要原因,这使得他们过度暴露于病毒。 还有部分原因是拉丁裔社区大部分人所获得的社会保护很少,这其中包括健康保险。”

(在The Home Depot停车场等待工作的拉丁裔。)

除此现实之外,另一个导致拉丁裔感染严重的原因在于他们的“大家庭”群居偏好。拉丁裔人口多数信奉天主教,本来就因不能堕胎导致子女繁多,再加上喜爱多世同堂的居住形式,因此他们所谓“一个家庭”的意思,可囊括老小十来口人。

我的很多朋友告诉过我,他们出租房屋的时候,拉丁裔家庭前来签约的往往只是一个人或一对夫妇,但相隔一段时间再去看,房子里已经住了十个或者更多的人。

《纽约时报》著名记者纪思道(Nicholas Donabet Kristof)在疫情中回到自己的故乡俄勒冈避疫,在这期间他深入西语裔教会,见识了丰富多彩的拉丁裔大家庭生活。族群中,做父母的一旦在疫情中失去生活来源,子女会接长辈到家中共度时艰,这种家庭互助在亚裔认知中不难理解,但在白人中却比较罕见。

(拉丁裔中有宗教信仰者极多。)

与此同时,拉丁裔的教会力量极为强大,除了布道也做大量善事,致力于真正意义上的互助。族裔内养活着很多24小时播出的教会电台,一旦流落至此的无证拉丁裔移民遇到困难,且无法拿到福利,教会方面一定出面帮忙。

这也是这个族群生活快乐顺畅的根源,如今,拉丁裔在全美范围内被统计出是平均寿命最长的族裔,为81.8岁,而白人和亚裔的这个数字大约在78.9岁左右。与此同时,他们的自杀率、酗酒率乃至犯罪率都很低。

移民的艰辛河流一般固执平移,每个人都在拼装自己,种种瞬间形成历史日常。

(之五)

记得儿子还小的多年前某天,我收到一封简函,炸雷一般说是安东尼奥已经因为身份问题“回”墨西哥了。写信人自称是其“合伙人之子”,他告诉我自此之后,他会接掌我家园艺打理。

看到此信不禁发愣,不知安东尼奥遭遇的究竟,因为那些年移民局在华人社区查抄非法移民也风声极紧,步骤成熟老道,多会直奔华人餐厅后厨捕人。多少次,后厨方得到前门线报,所有人立即作鸟兽散,等移民局的人冲进来时,偌大厨房已空无一人,偶留油锅滋滋作响。

(墨西哥偷渡美国的线路多种多样。)

至此我才明白安东尼奥本人在美国大概真的还没身份,他出示给我的园丁工作文件可能仰赖“合伙人”的合法身份居中维持。太多年来,每天都会有大批没有身份的拉丁裔男丁聚集在可以遇到零工雇主的卖场外等候工作,最为著名的聚集地点是The Home Depot等家装连锁店的停车场。他们中幸运的少数人最终能被临时雇主看中,得以长期留用。

很多次,我去The Home Depot买花草时常也会被认为是来寻找短工的雇主,拉丁壮汉们会急切地向我伸出一个或者两个手指头并佐以探寻眼神,必是在问我,“需要一个还是两个短工”?

(之六)

最近几天,加州伯克利大学劳工中心的萨拉·托马森 (Sarah Thomason)和Annette Bernbardt发表的研究成果,详细分析了加州工作职位的现状,随着新冠大流行的继续发展,他们观测了低薪基础工人的感染状况,考证了更多的工作接触导致有色人种工人的感染和死亡率增高。

(在加州从事基础工作的族裔占比统计。)

他们是根据加州州长纽森指定的州内“关键基础设施工人”列表来确定出“低薪基本工作”的,这些低薪职业包括了农业、建筑业、卡车运输、物料运输和储存、厨师和食品准备工人等等。

在他们的统计中,截止2018年,加州从事基本工作的工人中,拉丁裔占比最高,达到55%,其次是非裔,达48%。因此与其他族裔相比,这两个群体在工作场所暴露于冠状病毒的风险也最大。

这项研究的主持人萨拉·托马森(Sarah Thomason)是劳工中心的研究与政策协调员,常年专注研究低薪工作。 在加入劳动中心之前,她为墨西哥国家人民行动组织(El Colegio deMéxico)和社区经济发展洞察中心进行过研究。她的这一研究结论上周也被州长纽森援引,作为决策依据。

自始至终坚持在医疗一线的Shu医生也告诉我,她确实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看到病人中有着非常多的拉丁裔姓氏。

(萨拉·托马森。)

值得庆幸的是,州长纽森据知正在制定一个类似前一阵推出的确保流浪人口不成为传染源的“房间钥匙计划”(详见我于4月16日所写文字:《家门口的流浪汉避疫酒店》),也就是利用疫情期间闲置的酒店房间安置高危人群,确保工作在基本岗位的工人生病之后,不需要回到多代同堂的家里造成交叉感染。

(之七)

没了安东尼奥,我家园丁方面也只好顺着“合伙人之子”的意思就坡下驴。哪知这位“之子”时常不见人影,即便工作也是潦草带过,月底收钱却从无遗漏,几个月后我忍无可忍简函于他将其逼退,劳神的是我又得重新搜寻园艺好手。

也算神怪,就在我家前后院陷入管理无人的窘境才没多久,大约也就是两、三个星期之后,安东尼奥竟回来了。

美墨边界一直不算固若金汤,早十几年前很多中国人也先乘飞机抵达墨西哥,再从美墨边境找机会(所谓“机会”,包括钻地洞、剪铁丝网,甚至游泳)抵美。而安东尼奥身为墨西哥“土著”,上天入地应该有的是路子。

(加州前15项基础工作族裔占比,拉丁裔是绿色。)

他回来时跟我并无预告,带着人把车停在“老位置”开了割草机直接操练,我远远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不可自抑,分明看见安东尼奥忙里偷闲朝我狡黠一笑。

他这一走,横竖相加怎么也有大半年时间。我本想多问一句他此番回来是靠挖地道还是游泳?但见他当时当刻满脸是汗,还是没问出口。

面对这么一个朴实老友我只有叮嘱他一定要搞定身份再行工作,他竟然告诉我,他已经有身份了。

在我将信将疑中他已肩背吹地机笑着走远,身后阳光姹紫嫣红。

(安东尼奥公司早有了树枝粉碎车。)

作为同在异地谋生的我和安东尼奥,都积攒了难于言说的一路苦难,在茫茫人海中从枝干横斜到逆向开花,同是沦落天涯,唯有以心换心。

不是一概的奋力都可演变,也非所有的不懈均能上岸,想到在我移民之路奔波踉跄时命中恩人伸出的无数援手,我隔着阳光信誓旦旦告诉犹如昨日之我的安东尼奥也告诉自己:“与你彼此搀扶,我必倾尽全力。”

树杈中的安东尼奥身影一闪,倏然不见。

谢意无从拆分,只因渊源坚强。

值此,绿意葱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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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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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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