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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与日餐]

 

 

早已恢复歌舞升平的泰姬陵酒店,如今已很少有人还想谈起以前的悲剧,据知酒店方面也叮嘱员工尽量避免和客人触及这个话题,怕当年在袭击现场的员工因回忆往事而被揭开疮疤。

事实上,袭击中除了我后面要专门提到的酒店6层豪华套房有着巨大毁损,最引人注目的另一场所,就是一楼进口左拐处的酒吧Harbour Bar和位于其二楼的日式餐厅Wasabi by Morimoto了。

(Harbour Bar和日式餐厅的店招。)

酒吧Harbour Bar貌不惊人,加上吧台也就几十人座位,但其资格古老,是全孟买第一家获得执照的酒吧。它和日餐共用相同入口,进门之后才分楼上楼下。

14年过去之后,想在这处早已没有创伤痕迹的地方寻找当年的见证人是件伤神的事,因为你不知道这会不会真的就是冒犯?有多冒犯?

(从一楼的Harbour Bar门外望向门内。)

如今,酒吧中的青年服务生对当年的场景只能能说出个大概,恐袭发生时他还没来这里上班。而楼上的日餐,却真有两位亲历惨剧的过来人,其中一位叫做“Netson”的基督教徒已经在此工作40年,还有一年零一个月就将退休。也正因为整个恐袭是从楼下酒吧开始,他曾经被押成人质,历经了恐袭最凶猛时刻。

他挺健谈,看上去也并无顾忌。

他说,11月26日晚间袭击开始时他正在日餐服务,歹徒进入之后,他和客人们一同被扣押在日餐后面的厨房中,直到27日凌晨5点多才得以解脱。

(一楼酒吧内景。)

这也是他此生最大的噩梦。

他边说边频繁地指着自己身后通往后厨的日餐侧门,他们当时被关押的地方就在门的另面,而那又是他如今每天都要来去千回之处,我想他可能真已刻意淡忘了那一年的那件事。

无论如何他是幸运的,能在被扣押10个小时左右就成功脱离。已有公论,14年前印度的救援行动完全失败。官方在恐袭发生的3天之内曾反复宣称已全部肃清歹徒,结果酒店楼内的大批人质被反复发现还没得到解救。

(二楼日式餐厅内景。)

Netson给我看其身上揣着他爷爷给的一个带十字架的珍珠项链,他说那是他的保护神,“我就是靠着它的魔力才活到今天”。

而这“保护神”,他不让拍照。

他说袭击刚开始时,他听见外面响起像是烟花爆炸般的响声,紧接着就看到了袭击者进入日餐。而到事件的最后一天,也就是11月29日,恐袭分子干脆把据点就安排在了日餐的圆环就餐区内,因为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位于窗外正下方的酒店进口。

(新闻图片中被烧毁的日餐圆环就餐区。)

(从日餐的圆环就餐区窗户上,可以清晰看到酒店大门状况。在恐袭交火的最后时刻,这里成为恐怖分子的作战基地。)

最终,一楼酒吧连同二楼日餐厅被付之一炬,大量新闻图片中显示的就是与这个圆环紧邻的日餐窗户在往外冒火。

被形容为看上去是“小孩拿大枪”的恐怖分子这一次采用了尖端技术指导行动。20多岁的他们穿着T恤,通过卫星电话与指挥者实时沟通,并使用互联网搜索识别受害者的身份。

(在世界上广为流传的酒店餐厅着火照片。)

(影片《孟买酒店》描述泰姬陵恐袭。)

事件平息多年之后,也有描述此次恐袭的影视作品出笼,其中尤以《孟买酒店》最为打眼,但影片简介中说此作品塑造出了好几位在现实中实子虚乌有的人物和事迹,那对我这种讲求真实的新闻人种而言,走得太远。

这一场惊天劫难中,泰姬陵酒店共有31人死亡。我在酒店大堂正面的瀑布墙左侧找到了恐袭纪念碑,其中位列第32的是位“Lucy”,她竟是在惨剧中被杀的酒店保安犬。

(泰姬陵酒店专门设立的死难者纪念碑。)

(最后的一个名字,是指酒店的保安犬。)

在我居住于泰姬陵的几天中,这个纪念碑一直有人照佛,有时候是放了花圈,有时候是加了祭拜,日不重样。每到黄昏,酒店方还会在碑前空地专门点燃沉浸在鲜花花瓣中的蜡台。

纪念碑前放置了一棵黑色铁树,名叫“Tree of Life(生命之树)”,其原本是被供在Palace穹顶下位置最为显赫的凹糟里面。

这棵铁树在恐袭当中历经枪打火烧,却几乎无损。一切完结之后,酒店方面将其请来陪伴这32位不得已离去的冤魂。

(纪念碑前“生命之树”,以前被放在酒店穹顶之下这个最重要的位置上。)

日餐餐厅的色调以前是绿色,恐袭整修之后楼梯被改为红色,并加装了电梯。其实这种血色楼梯并不讨喜,至少我的联想就没那么坦然。

当晚,我离开日餐的时间正是9点,14年前的11月26的这个时辰,孟买其它地方的恐袭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之后枪手即将混在人群中冲入酒店,为期3天的泰姬陵惨剧正式铺开。

(被烧毁后正在装修的酒吧和日餐外景。)

从那之后直到今天,印度几乎所有地点(包括星巴克)都采行严格的入门检查机制,防爆防袭成了人们生活中最司空见惯的日常。

恐袭之后又是疫情,印度旅游业到如今都还没有完全恢复,街面上的外国面孔凤毛麟角,心无芥蒂的那些好日子,再也没能真正接续。

后死诸生的温故知新,仍任重道远。

一则以修为。

一则以思绪。

(谈起恐袭,Netson至今心有余悸。)

 

 

[宫殿与塔]

 

 

我在泰姬陵酒店头两天住的是Palace部分,后三天我挪去了Tower部分的海景房间。我在Palace所住的两天中窜及酒店每个角落,并未遇到任何查验和关卡,我就此狐疑来之前在网上看到过的一句酒店评价,说是“住在Tower的人不能去Palace参观”。

正是这个说法,让我在最后一天即将交出钥匙关头对整个Palace内部结构做了脑内复盘,我忽然意识到这句话的真理成分显示在通往住房部分的通道,尤其是想去作为泰姬陵特色招牌的大型旋转楼梯,更甚至是6层高级套房区。

(泰姬陵Palace最著名的旋转楼梯。)

你已经知道泰姬陵酒店的Palace第6层是世界级名商巨贾云集之地,一些超级富豪每年都会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长期于此驻扎,酒店几乎所有重要套房都在这里。但只要还有Palace住房的钥匙,从我房间所在的3层去到6层就毫无阻拦。

Palace的客房电梯需照层数按达,而内部大旋转楼梯则可以通至任何楼层的任何房间,只是在一楼通往2楼住房部的转角,有一道需由房卡感应而开的铁门。恐袭之日,歹徒正是利用了Palace的这一特点,沿着旋转楼梯上上下下兴风作浪。

因此,忽然觉醒的我抢在交出钥匙前的最后一小时赶忙于Palace各楼层来回穿梭,尤其是6层。

(旋转楼梯直通穹顶。)

(旋转楼梯进入2层客房部用此铁门作为拦截,需要使用Palace的住客房卡才可打开。)

6层的安排在我看来颇见不妥,其位于5层之上而且重要无比,却没有直通楼层的坦途可走。从5层楼道口向上望去,整个6层像一个没有名衔的夹层,住客只能拐走楼角一个窄小的大理石楼梯,才能进入楼层。

更兼客房楼层天蓬透明,一手造成6层走道的燥热难耐。在这一层,果真套房颇多,所有套房名称都标在了门口,其中最为显赫的是“Tata套房”。

(6层没有自己的进口,虽然与其它楼层高度相同,但看上去像是5层的夹层。)

(旋转楼梯的客房进口最高只到5层。)

(去到6层,需要走行楼侧大理石楼梯。)

按照泰姬陵的规矩,酒店总经理可以住在6层套房,恐袭发生时,总经理Karambir Singh Kang的一家毫无悬念就住在这里,这包括他、他的妻子Neeti和两个儿子Uday(12岁)和Samar(5岁)。

我之前在细看一楼大厅的恐袭纪念碑时就注意到里面有着好几个“Kang”,还曾一度怀疑这是一家几兄弟都在酒店做事并全部去世,甚至因其与中国姓氏中“康”的拼法一模一样,我还对其族裔产生过猜测,后来知道这竟然说的是总经理Karambir Singh Kang的家人。

我提到过,他们全家除他之外的其余三口,竟然是被发现在自己所住套房的浴缸中窒息而死。

听到时,心直哆嗦。

这该是怎样的灭顶打击?

(酒店总经理Karambir Singh Kang。)

(Kang的家里除他之外,妻儿全部罹难。)

恐袭发生后,总经理从外面马上回来监督被困客人的疏散,当时新闻记者捕捉到他表情的照片广为流传,被称为是“26/11最持久的图像之一”。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的家人必定无恙,而到了27日早晨,他才得知自己全家,只剩下自己。

其实26日夜间Karambir Singh Kang从外面赶回酒店的时候,和妻子都还一直通着电话,但是到了第二天,他妻子和孩子的尸体在浴室里被发现,据说蜷缩在一起。

(27日一早才得知家人全部死亡噩耗时的Karambir Singh Kang。)

Karambir Singh Kang也再没回到自己的6层那个套房。

“即使在事后我也没有进去。”他告诉采访他的记者说:“我没有看到尸体。我拒绝这样做。对我来说,我想留下的最后记忆是他们还活着。”

恐袭发生18个月之后,Kang和自己的旧日同学没有声张地结婚了,婚礼现场只有双方亲属12人到场。他并于前些年离任泰姬陵酒店,在Tata公司内得到升迁。

(Kang与再婚夫人。)

我看到在酒店发布的有关自身历史的厚大书籍中,写到恐袭这一章却被题为“最美好的时光(The finest hours)”。

厚书就此说明如下:

印度将访客视为神圣的概念,按照传统,当客人在您的屋檐下时您有责任保护他或她。这个因素是泰姬陵精神的核心。这个道理同样可用于酒店员工,他们无论以何种身份受雇,都会将自己视为泰姬家族的成员。正是这种家和家庭的感觉,使员工们对恐怖袭击的回应向世界准确展示了对价值观的捍卫。

1940年6月,英国面临着最黑暗的时刻,希特勒纳粹德国准备入侵,总理丘吉尔在下议院站出来呼吁英国人民“振作起来,履行我们的职责并承担起我们的责任”。

如果大英帝国及其英联邦持续一千年来,人们仍然会说“这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 毫不夸张,26/11 和随后发生的事情在泰姬陵漫长而多事的历史中,它是“最美好的时光”。

好吧。

随便我同不同意。

(6层的Tata套房最为豪华。)

(Tata套房内部。)

然而,我在紧接着移住Tower之后,房间内的阳台景色却真给了我“最美好的时光”。我在这些天和近在眼前的印度门无言相伴,让我时时想起这个民族曾经带给世界的重大烙印和引领。

天晴如洗,夜暗如歌。

以你悲怆的名义。

(我的Tower房间阳台景色绝美。)

 

[怀揣祝福]

 

 

这一程印度纪行也该到了收尾关口,可我怎么却觉得纷繁的觉察才刚开头?

我一直提醒自己要把泰姬陵酒店的母公司Tata集团写在最后,只因我眼见其企业所为实在道而有道。

在泰姬陵的每日每夜,服务人员的无微不至处处爆棚,我只有一个下午忘记按下“请勿打扰”门灯,傍晚还真被人敲门“打扰”。开门见是一位瘦瘦小小的服务生问我需不需要额外帮助,“比如,”他举例说,“我可以帮你拿来一个按摩洗脚盆供你洗脚”。

(泰姬陵酒店穹顶的火势曾经也很大。)

临离开酒店的最后时刻,看我拉着行李箱从电梯中走出,值班经理躬身作揖抢前几步接手过去安排存放。紧接着,于柜台结账时,我在酒店内的所有花费一概被打折20%。

如此周到,要么是有规矩要么是有基因。也联想到在美国发展的印裔人群总比华人更易出头,以他们的认真诚恳,不可能不加分。

(酒店人员拍摄的恐袭时店内避难场景。)

孟买酷热,到了10月下旬温度仍徘徊在90华氏度(32摄氏度),孤身外国女人独自走在街上,时时还会感受到各路不适,单单那种“半条街盯视”的场景就倒尽胃口。可就是在这个地方,有世界级别的顶级富豪、有IT大咖Infosys(这家公司老板的女婿刚刚主掌英国)、有从医学、物理、化学到文学等诸多学科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有全世界竞争力最强的聪明大脑和细致情商。

(Tata创始人雕像被供在旋转楼梯首层。)

在孟买,我去看了矗立于市中心被命名为“Antilla”的27层著名豪宅,其宏伟身姿一度充斥全网,隶属首富Mukesh Ambani。

当我靠近这座耗资10亿美元、面积3.7万平方米的建筑时,区区手机镜头根本无法尽收它的高耸。豪宅楼下布满警车和斜挎冲锋枪的保安,路人或者路车如没找好“借口”,连稍作停留都不可能。

泰姬陵的人对此豪宅不屑一顾,说是论起真正富有,Tata才是,只不过他太乐于助人、热衷慈善,为了战胜新冠疫情,Tata就捐出了500亿卢比。

(印度首富Ambani大名鼎鼎的楼房。)

Tata集团现在的“Tata”,也就是Ratan Naval Tata生于1937年,他自1990年至2012年担任Tata集团董事长,并于2016年至2017年再次担任此职,一生得过很多“平民奖”。

对于他的住宅我一路都在听酒店员工谈起,完全谈不上豪华,甚至没有警卫,更别提冲锋枪。

我们的车有一次真的去到了那里。

我见到的是一个中等年龄的普通居民社区,整体由Tata公司开发,前半部分是对外公开出售的楼宇住宅,Tata本人住在最后面的一幢单家庭建筑里,仅此而已。

(Ratan Tata终生未婚,也无子女。)

(Ratan Tata住在此普通小区最面右边只拍到一扇黑色墙壁的独栋住宅中。)

我遇到的所有泰姬陵员工都以能为Tata工作为荣,其员工的医疗福利涵盖极广,除包括配偶及所有18岁以下子女之外还包括父母,公司并为员工存有基金。

泰姬陵的司机告诉我,很多很多次,Tata会坐他们的车回家,而且坚持坐在副驾驶座位上。

Tata爱用旧人,员工得到“被解雇”这个结局的少之又少,而且一旦被Tata用过,身价也为之一跃。也许正是这种平厚以待的家人情怀,使得泰姬陵员工会把关爱下传至每一位客人。

我遂坐享其成,圆满了我在酒店内所谓“最美好的时光”。

(泰姬陵酒店的古早身影。那时候Tower部分都还远没有建成,原址是另外一家酒店。)

(泰姬陵酒店每晚都会举行点燃蜡烛仪式。)

每一位从泰姬陵出发的住客,酒店都会送上吉祥古钱,古钱很小,系有双色小绳,排列整齐地摆放在柜台人员手边的小小盒子里,所有印度人都知道这是图谋保佑。

告别时分,我被破例准许拿走三枚古钱,遂带着多重祝福踏上归途。

(中国总理李克强也曾下榻泰姬陵酒店。)

去机场的漫漫长路中,我在窗外乌七八糟挤作一团的破车大阵里忽然看到有位十几岁的俊郎少年扭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那时候天色半黑,有一些黯哑余晖混杂路灯昏黄撒在我和他的脸上,这使我们有了晶亮光泽闪烁在眼中唇上,至少他是如此。

他坐在一辆破旧摩托的后座,驾车人我猜不是他的父亲就是他的哥哥。

我隔着车窗向他微微一笑,他立即报以回笑,神态天然,有着未被污染的善解和无需言喻的懂得。

我们两人隔着孟买破铜烂铁的神鬼穿梭持续相视而笑,直到彼此不见。

出离难忘。

人世间只有几本大书与自己有关。

我愿意取我的一本,放在印度。

 

 

 

(带着祝福的泰姬陵酒店古钱。)

相关链接:陈燕妮:泰姬陵酒店的锥心之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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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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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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