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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10日,也就是我《忽然看到张谊近照(上)》写好仅一年多之后,张谊忽然去世。此消息又是从胞兄陈大哥的一则朋友圈发帖得知的。我少年时期的那些温婉情愫不得不再上心头,人有些暗哑。
 
与此同时,张谊“上”篇发出之后竟然引发颇大波澜这事,相当出我意料,那些应该已被当事人封尘的旧事,被从他们白霜染头的内心深处拖拉而出,很多怀有七十年代悲喜故事的读家,直言此文引爆了他们已掩藏妥帖的精神雷区。
 
(青年张谊。)
 
其实以我的年纪,只能算是七十年代无数令人心旌摇曳故事的旁观人或说是仰望者,连胞兄陈大哥,按年龄排序,也几乎只是这个群体幼齿得不配上桌的边缘人。
 
在我认为,这个有故事的群体多为1948至1956这10年间生人,涉及的年龄段相对狭窄。跌宕起伏中因为还穿插了很多著名政治事件,造成这个年代出现华彩乐段的城市恰好也只在北京。
 
我说过张谊心中的那位“她”,是和我在同一个大院长大的远距发小,由于年纪间隔,我和她几无交集。她和陈大哥因为学区划片原因在同一中学同一年级就读,张谊年长一届,陈大哥和“地雷”,恰好同岁。
 
(去世前一年的张谊。)
 
(陈大哥的朋友圈披露了张谊过世消息。)
 
得知张谊去世消息的下午,我遵医嘱持续努力为第二天要做的肠胃镜检查猛喝不外是“泻药”一类不明液体,整整一个加仑须分两次缓慢强吞,“否则会全吐出来”,正挣扎在极度沮丧泥淖之内,忽然收到跟我有着几十年交情的老友画家张红年的留言。他把我的张谊“上”篇一并贴上并告诉我,“附中的微信群都在为你的这篇文章感动”。
 
就着他的界面,我慢慢点开这一我带泪描述张谊的旧稿,那些个毫无皱纹的岁月和念头跟随碾过心口,也是坦言也是隐喻。
 
(张红年给我的微信留言。)
 
(张红年的老年和青年时期。)
 
张红年说的所谓“附中”,应该就是他曾就读的中央美术学院附属中学,这是国内美术教育大名鼎鼎的神殿,也是不少叱咤于青黄不接年代画界大咖的唯一学历。
 
张红年画一手好画,绝少微信,一经出现,下次再见可能几年之后。不遇大震动,他不会特意而来。
 
我重新慢慢把自己的旧文看完,被永不回头的往昔一再触动。朝夕唆使长河起舞,我、张谊、陈大哥乃至张红年,谁都一样。
 
(张红年和他的作品。)
 
(美院附中水准也高。图为两件素描作品。)
 
概括地说,七十年代是精神亢奋、轨道乱窜、无事瞎忙,却人人默契得心领神会的年代,张谊用自己的曲折带动回想大潮,势必激起心头装有悲喜的故人思绪狂飙。
 
这最为特殊的七十年代回忆之门一经撞开,很多话里话外老泪唏嘘。此乃重要极了的契合节点,无论你当年生存得萎靡或者狂躁,都会从张谊的沧海桑田中找到对应自己的返照。
 
很多人的回首,多是初恋。
 
我所谓此文所求之最,此为最。
 
说句题外话,我瞄过一、两眼前些年追记七十年代军干子弟生活状态的片子,在我看来,除了出身于解放军政治学院大院的王朔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短暂露面有点那个意思,遗憾太多青年演员虽架势十足,却败在用力过猛。
 
(王朔在电影中的演出镜头。)
 
(张谊笔下的冰场,这也是那年代的标志。)
 
“上”篇发布,我的一位忘年挚友被勾出淤积多年的胸中块垒,3天之后他终于开腔,那时候我这边正好是洛杉矶晨间时分,他连绵不断长达3小时的微信百余条语音留言中,为我再现了他这样一个小人物在七十年代大潮当中的载沉载浮。这些往事或大雨滂沱或枝影扶疏,搁浅于走过那个年代的每人心头。
 
这天儿子不上学,跟着我一起去报社办公室温书,他看到边开车边带着耳机聆听微信语音的我阵阵流泪,识趣地一声不吭。
 
旧路蜿蜒未敢疏忽,七十年代,生命中的这页报纸隐含太多反转折冲,让人不敢漏读。那时候大家一起看各种书、发各种言、批各种评,在满头大汗上蹿下跳中甚至轻慢了身边的四季。
 
几个月前,读过我写张谊文字的美国女友在北京一个极偶然机遇里买下了张文新的几幅画作,对其而言,我觉得是买回了张家苦痛的贯穿和因袭。
 
如此哀伤已经无关风月,关联的是整个七十年代我所有幸旁观到精神的贫瘠与富有、行动的平淡与猛烈。
 
(张谊风景作品。)
 
张谊生而学画,似乎是摆在他面前与生俱来的坦途,是父亲,也是他美术老师的张文新说:“我不喜欢像在某些学校那样给学生布置干巴巴的作业,张谊的确也画过不少'静物`,那都是家里使用了多年的色彩斑驳铝锅、自家包的粽子、湿漉漉刚刚煮好的玉米……是我们那个光线幽暗的小屋生活中的亮点。另一方面影响张谊的是画册、印刷品和书,当然这应包括七十年代还不多见的几次国外来的画展。”
 
我多少次想象着从兰州回到北京的张谊终于没有了部队生活的框囿,得以和张文新在画室中日日为伴的情景,那可真是一种无奈的幸福。
 
张文新说:“张谊是在我的身边成长的一个画风完全不同于我的艺术家。但我们都心地善良,执着于自己的理想,富有同情心。非常敏感,曾经要把自己的生命献给艺术,在地上建造艺术的天堂。他的诗令画展上的观众落泪。他有过顺利成长的少年和令人惋惜的短暂青春。他的创作像划过夜空闪亮的流星,光芒四射,然后熄灭。”
 
(张谊早年静物作品。)
 
张谊在兰州的部队生涯全貌如何,连张文新也所知无多,只说是:“张谊去了兰州之后的情况不太清楚。我经常给他寄颜料和书,从信中看来,情绪有时好些有时低沉。”
 
张文新说:“8月,北京家里突然收到一封信,使我不得不连夜从邯郸(那时我在邯郸晋冀鲁豫烈士陵园画《巍巍太行》)启程去兰州。后来从张谊在黄河边写生的一批画中我发现其中一幅题为《最后的黄昏》的油画,画中迎面是营房的屋顶,旁边有一小块美丽的草地,白日已下沉,被黑色树影包围将暮的天空非常昏暗,我想那该是信里所流露的情绪。”
 
可以想见,这时候张谊的病已全方位展现,直直插入父亲焦虑的心。
 
“我在兰州空军的那几天,张谊有时滔滔不绝兴奋地和我谈美术史,有时却又难以理解地冷淡。这一次部队终于同意考虑让他提前退役的问题。灾难真的来到。尽管外部有令人欣喜的事,但在张谊的内心世界那片无法逃脱的阴影仍在无情扩展。张谊病了,我的家陷入苦难之中。”
 
(青年张谊的风景习作。)
 
按照时间线索推演,从张文新在1977年冬天的北京站送行,到1978年8月去部队看儿子,最终张谊于1979年春天提前退役回到北京,张谊这兵,当了顶多一年出头。
 
就在我于2016年发布张谊“上”篇的时候,在我的写作APP美篇文下的留言中,赫然看到一位署名“艺术之魂”的读者放出如此没头没脑的句子:“这是我和张谊一段刻骨铭心深深扎根驻守在我生命里的追忆…”
 
诡异。
 
子何人者?敢呼刻骨铭心扎根驻守?
 
“地雷”所为?
 
还是另有其人?
 
(张谊文字“上”篇的留言区。)
 
张文新回忆:“1979年春,张谊获准退役回到北京,大包里带回100多幅作品,1977至1978年是他创作多产的高峰。”
 
回到张文新身边的张谊,也就是回到了过去和陈大哥等人一同起步的原点。
 
“张谊仍在断断续续地作画、写诗,这一时期甚至产生了许多颇有艺术价值的作品。军事博物馆北面是他最钟爱的园林,不过曾经被何孔德赠名`八一湖画派`的成员们已经各奔东西。”
 
(张谊自画像《张谊在甘肃》。)
 
(张谊风景作品。)
 
张文新回忆说:“一次,张谊独自去了八一湖,正赶上施工排干了湖水,张谊画了一幅写生,题名为《八一湖的水干了》。借题发挥,他在追忆着失去的往昔。他的画风开始转变,笔触比以前阔大。一般来说,风格仍是写实,但以前那种严谨的造型、深远的空间不再出现,景物变得更加概括。他有时喜欢用有限的几种颜料,有时面对着风景却画成另外的样子。他的人物画也在向理想和想象方向发展,从前那种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和以人物为中心的创作让位给理想中的维纳斯、浴女等。肖像画不再追求表面上的肖似,有时却更加入木三分。少年时代曾画过的构图又出现在他的油画上。他是继续完成早年的憧憬呢?还是想回归那欣欣向荣的往昔。”
 
(张谊作品《八一湖水干了》。)
 
(“八一湖”位于北京西城边上。)
 
2018年某日,为配合陈大哥带摄制组自香港回京拍摄系列人物专访,几位走动密切的地方好友聚叙了一次,席间,正好就有张谊几十年前为其投入了全部精神生命的美丽“地雷”。
 
作为大连电视台雄霸多年的主持人,“地雷”也曾和央视风云人物一起领取过“中国主持人金话筒奖”,并曾荣获“飞天奖”演员特别奖。难得的是,已然六十的她仍有着惊人美貌。
 
而张谊,情之不存,人将焉附?
 
(如今的“地雷”仍旧光艳照人。)
 
我看过好几个张谊在2011或者2013年画展中的视频,片子断续,我猜有点像他当时的情绪。
 
场内还好,颇见规模,无论他的精神世界有了怎样的变更,作为画者,他算勤奋。络绎而来的观展诸位交流意愿也浓,画家就在现场,自然方便。
 
从交谈质量看,他与人对话偶有冷场,可一旦话题相搭入港,即刻滔滔不绝,清晰听见他说,“浅蓝和深蓝中间,就差那么一点”。
 
认知高冷,嗓音陌生。
 
(张谊画展。)
 
(交谈中,位左的张谊仪表周正。)
 
屈指算来,张谊还是活到了60岁的坎上,这对心力交瘁的张文新而言,是个告慰。
 
想象着满身艺术灵犀的张父从跑当兵到跑退兵、从送参军到接退役,最终能够看着独子在手边同画,平安渡过了后40年,对张文新的艺术发展无多打扰,便是助力。
 
这么想起来,就没那么哀恸。
 
相比太多死于非命者,张谊有父爱、有钟情、有过去、有传奇,人生安然。
 
年轮残忍,冷夜弯刀。
 
(我心中永远珍藏着的青年张谊。)
 
(张谊毕生从未停止作画。)
 
就在我将要完稿的这个晚上,也知道要告别张谊告别整个七十年代,我最后一次回看张谊倾尽全力钟爱的女兵旧照,因为夺目刺眼的惊天变迁,这小小几帧黑白正片带给我的时代敲击,震耳欲聋。
 
这也是张谊精神健全仅有的短短二十年间,最后青春与惦记。
 
悲伤打底,无从覆盖。
 
(未施粉黛的“地雷”当兵时期。)
 
这么想着,收手停写,十分钟之后我对此文将按下“发送”键,所有唏嘘,再不回头。
 
我心中的张谊,就永远停留在了七十年代,停留在了张文新于某个冬天亲临的北京站送兵月台之上。
 
天堂静谧,适宜静养。
 
斯人已去,空灵无济。
 
看你的前生,想你的过去。
 
 
 
 
 
(中年张谊,唏嘘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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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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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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