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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21日的凌晨三点,我仍端坐于电脑面前,双目炯炯周身明亮。
 
我的黑夜延长到这里,惊讶满室辽阔。
 
四个小时之前,我忽然发现美国写实主义画家安德鲁.怀斯(Andrew Wyeth)的故居和画室距离今夏我将要短待的纽约,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就在费城附近,这使我激动得无以名状。
 
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怀斯故居附近早已建立起美术博物馆,馆名奇特,叫做“Brandywine River Museum of Art”,这应是从近旁一条叫做“Brandywine”的河流得名。
 
此馆名的英文字面意思为“白兰地酒”,遗憾很多中文文献将此博物馆直愣地译成“布兰迪万”,如此望音生意的译法起到的混淆视听之功,相信连熟知怀斯家乡风土的智者也无从联想。因此很多中国人直到在所谓“布兰迪万博物馆”走完画展之后,才恍然大悟那是有关怀斯的博物馆。
 
而且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怀斯竟然是在2009年方才去世。和如此人间巨匠缘铿一面,让我扼腕。
 
对他也许不能官样造访,但在他故乡的山野和炊烟中,蓄谋的不期而遇,甚至仅求远距离的呼吸与共,也许能有。
 
我知道他为人为生极端封闭,但只要这个睿智的灵魂尚且温热,便不至遗憾对他的当面致敬彻底无望。
 
我其实只是想谢谢他对我哥那帮中国整整一代画者的重击和引领。
 
这些在在,逼我睡意全无。
 
(《时代》封面上的怀斯。)
 
(青年、中年和老年的怀斯。)
 
(怀斯作品《被践踏的草》据说深得苏联前领袖赫鲁晓夫喜爱。)
 
(怀斯的肖像作品。)
 
(怀斯的写实作品。)
 
岁月飞梭,我对自己记忆能力的不具信心与日俱增。也是在这一次,我才认真地和胞兄陈西林核准我到底是在哪儿最早看到怀斯的画?他告诉我,我确实应是在他那里最早遇到怀斯。
 
那时候他上初二或者初三,也就是年在十五或者十六,彼时这老兄确实奢侈地有一本怀斯画册。“这画册忘了是哪里来的,那些年我那房间就是一帮北京画画孩子的集散地,各种画册会无缘无故地来来去去”。
 
“来来”煞是不错,“去去”未免扫兴。
 
那时正值七十年代,由于国内画界养分枯燥,导致我现在掉头转向的清算,容易契合中国“怀斯画家”指认的时间节点。陈西林说,“那时候我年纪小,只是很迷恋怀斯的技法,迷恋他画中画出的每一根小草、每一个衣褶,大了以后才逐渐触及到他伤感的笔触和静谧的诗意。我估计只要是现实主义画家,基本上都喜欢过怀斯”。
 
多年来,陈西林一直在香港担当电视台创意总监乃至台长,他回忆说,“某海外媒体曾给我们电视台提供过一批片子,其中有一部就是讲述怀斯生平的,我从片库调看过不知多少遍。那时我已经五十岁了。”
 
跟陈西林聊完“清算”,我不可遏制地独忆良久,想起少年时代许多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他的美术恩师诸如军博的何孔德、北海舰队的蔡景楷们,也再一次想起我描述过不知多少次的他那间“集散地”。
 
前年,我在哀悼北京画家张谊离世时对此就曾追忆:“那时候,陈大哥把自己的房间当成了公共画室,毫不狂言地说,当年流通于北京画界的少年悉数尽在他那间屋里画过画。这一时期是很多如今年华老去的北京艺术少年最怀念的时光,我每到放学回家,推开门必先遭受扑面而来的松节油怪味锤击,老陈大哥每天招徕画板林立,弄得空气中充满雄性少年的浅层次荷尔蒙味道。更兼不画静物时,坐得层层叠叠的少年们往往神情诡异地安静描摹女性模特,画室中传递的阵阵青涩笨拙,让已经白了少年头的昨日英俊至今都还感慨万千。”
 
从十五到五十,世态全改,怀斯依旧。
 
(陈西林的风景写生。)
 
(左二为正在宣传电视台制作片子的陈西林。)
 
我其实对于怀斯被公认振聋发聩的力作《克里斯蒂娜的世界》没啥感觉,甚至还能隐隐觉出里面的些许匠气,虽然其在草地描述上给予了八十年代见世面不够的中国画家一个尝试和模仿的出口,说得深远一点,也给在当时中国无出其右的具象画法一个画外表达的启蒙,但此画本身对我缺乏致命一击。
 
《克里斯提娜的世界》画中的模特真的叫做“克里斯蒂娜”,全名是“克里斯蒂娜·奥尔森(Christina Olson)”,她是怀斯的邻居,因罹患小儿麻痹症导致双腿残疾,怀斯笔下的她,正在草地上向远处小屋费力爬行。
 
(怀斯画于1948年的名作《克里斯蒂娜的世界》在我看来比他其它作品平庸。)
 
和兄长一起在乡村长大的克里斯蒂娜,自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之间持续为怀斯做模特,直到1969年去世。有这样一位不良于行女邻居的存在,确实也为一生绝少出行的怀斯,制造了天然的人事契合。
 
想想看吧,一位几乎从不出门(除了去缅因州自己的另一住宅)的画家和一位不良于行的村姑,太正常不过地会有交集,只是没想到他们的交集如此长久。
 
这幅画早被纽约现代博物馆(Museum of Modern Art in New York)收藏,此次我于纽约耽搁时必前往一看,毕竟此为中国一代画家的“敲山震虎”之作。
 
值得一提的是,多少年后当看到克里斯蒂娜晚年的本尊玉照,对她的背影熟悉有加的我不禁大失所望。在这个时刻,我除了暗自佩服怀斯的写实功底外,也觉得他真有所谓“化腐朽为神奇”的点石成金术,如此乏味的草场、如此平凡的乡邻,一经他手,光芒万丈。
 
(以克里斯提娜为模特的另一怀斯作品,《坐在门槛上的克里斯蒂娜》,此画画于1947年,比《克里斯蒂娜的世界》早一年问世。)
 
(图为怀斯(后立者)和克里斯蒂娜。)
 
(图右为正在走路的怀斯。据说这位大名鼎鼎的画家有四处闲逛的癖好,很多时候还偏爱在深夜闲逛。)
 
同样被誉为怀斯本人的好几幅惊世大画中,我偏爱他的另一幅号称标志其自身的逃脱苦海之作,那则是画于1946年的《冬天》。
 
之前的怀斯一直深陷丧父之痛,他的父亲N.C.怀斯也是画家。怀斯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且自幼多病,家里遂做主让他跟随父亲学画,导致他毕生未进任何美术学院,这也似乎能解释怀斯不嗜远游的性情养成。想想看,一位安分乡下的私塾孩子,自然不易滋生远走高飞的百般狂想。
 
怀斯之父于1945年开车驶过离家不远的铁路时,车辆不幸在铁轨上死火,随后火车碾压过来导致父亲和他带领着的怀斯哥哥四岁儿子当场殒命。
 
这事件对怀斯的冲击可说是巨大无边。
 
《冬天》画中的男孩叫做Allen Lynch,是目睹怀斯父亲车祸的人,事发之后他曾帮助驱赶嗜血的群狗,坚持在车祸现场等候救护人员来到。
 
画中的山坡,就在车祸现场旁边。
 
(怀斯的父亲N.C. Wyeth.)
 
(怀斯1946年的代表作《冬天》。)
 
(怀斯父亲的画作。)
 
事实上,怀斯在美国本土的知名度,远不如声称鄙视写实画技的安迪沃霍尔之流来得嚣张,几十年来,美国画界对写实画家的讥讽从未停歇,功底高强者没啥例外地会被冠以“插图画匠”之类标签,怀斯的隐士性情,我时常在想,是否也与如此“恶劣”的艺坛大环境有关?
 
虽然怀斯的画风让当年基本功扎实的中国画家欣喜若狂地找到一个引路前行的背影,但消息闭塞、外国画家引荐稀缺等等原因导致国内青年选择无多,我想也是重要的“非怀斯不可”之原因。中国当代几乎所有画界好手都受怀斯影响至深,业界陈逸飞、艾轩和何多苓等大咖,更莫不以怀斯马首是瞻。
 
有点类似我在美国看到法国通俗钢琴家克莱德曼(Richard Clayderman)现场演奏会中,绝大多数的观众竟是华人。
 
(安迪沃霍尔和他的作品在美声誉极高。)
 
(我即将要去参观的怀斯画室。)
 
(怀斯和他的画室。)
 
艾轩接受采访时说到的他和怀斯的结识过程,语言朴素天然:
 
我最早听到“怀斯”这个名字大概是在1980年代前后,最初是陈逸飞告诉我的,当时我们没听说过这人,只知道萨金特,就问他是不是和萨金特差不多,他说完全不一样。
 
后来有一天我和何多苓在四川美院图书馆翻到一本安德鲁·怀斯的画册,当时我想,这是不是陈逸飞提到的那个怀斯,后来一翻,感觉就是——“真好啊!”
 
里面有《克里斯蒂娜的世界》等作品,在当时的中国从没见过这种画法,在当时那样环境下,怀斯的画法与学院教给我们的苏联式画法(所谓高、大、全的东西)完全不同,怀斯除了技艺精良以外,更多关注于人类内心的东西,读他的画,你可以感觉到他的情感,感觉你自己的情感与他的情感是相通的,而且,那种情感是很深的,你会在他的画面里感觉到自己想要说的话。当时自己受到的苦难、家庭的悲剧和内心深处的痛苦,当时对于命运判断不可知的恐惧、对于社会的思考,那种伤感、无可奈何,和怀斯是一样的,因此与怀斯产生共鸣、用怀斯的手法进行艺术创作是很自然的。
 
从一接触怀斯,学生时代的我和何多苓就画怀斯这种画,但我们当时在国内其实并没看过他的原作。
 
后来我去美国办画展见过怀斯,那是怀斯的儿子看到画以后告诉怀斯的,怀斯就邀请我到宾夕法尼亚的家里去做客,怀斯看了我的作品后还写了一段字,对翻译说:“你告诉艾轩,美国有很多人也是拿照片来画画,但艾轩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模仿照片,艾轩是用情感驾驭照片。”
 
(艾轩和他的作品《冷雨》。)
 
(何多苓1982年的《春风已经苏醒》。)
 
(何多苓和艾轩的联合作品《第三代人》。)
 
在怀斯生平当中,最让我惊悚着迷的,是他后期与一位做他模特之女佣间的关系谜团,相貌乏善可陈的女方据知当时已婚,还有四个孩子。他们的故事引起过广泛猜测,未能免俗的我也感受复杂地加入其中,这心情很类似小时候听鬼故事的那种欲拒还迎,
 
这位女佣叫做Helga Testorf,容貌奇特、身材健硕,是怀斯邻居的看护。就人体骨骼乃至肌肉脉络而言,她一看便知必是上好模特,但作为可撬动婚姻的情人,貌似先天不足。
 
也就是如此一位,从1971到1985将近十五年间和怀斯保持着极为特殊的关系,甚至连怀斯的夫人和Helga的丈夫都对此完全不知。这期间,怀斯为她画了247幅作品,可说是张张精湛。到这时期,怀斯作品的水准达到顶峰。
 
这批画作的得见天日,使得他们的关系成为画家口碑的痛点,舆论大哗。
 
(怀斯画作显露重大隐私,舆论纷至沓来。)
 
(怀斯的生活因其自我封闭而一向神秘。)
 
1917年出生的怀斯交出这些隐秘之作时已满七十,而他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才刚五十四,正是一个男人还有余力做非分之举的最后时光。
 
我一直在想象他把这些“证据”交出时该有多么情非得已,我分析他是怕自己垂垂老矣从而无从收场,或者十五年的漫长已足让涉事两造保密疲劳。
 
想想一向困守家门的怀斯选择也少,一生中的所有年代面对的都是些村夫村妇,这让他罗曼情愫的扩张受制极大,综合看去,他身边所有女子中还是夫人Basty算是极品。
 
当然这些隐秘画作的横空出世,对一直代理他作品的Basty而言也是晴天霹雳。这十五年,怀斯把画作存放在好友家中,将惊天隐私遮掩得滴水不漏。
 
仔细看过多幅Helga的画像,我不由得再三猜测画家作画的那些上午、下午和晚上,懒洋洋的阳光洒进室内,怀斯守着Helga这位德国后裔或醒或睡的裸体是怎样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实话说,从私密裸露的仪态松弛,从连喘息都有触感的温存荡漾,可认定画家与模特若非情侣,断不能够。
 
十五年,也够持之以恒。
 
空间逼仄,促成倾情彼此。
 
(怀斯笔下的Helga。)
 
(Helga熟睡的神态。)
 
(裸体的Helga。)
 
(怀斯作品《辫子》,1979)
 
(怀斯作品《情人》,1981)
 
(Helga的室外状态。)
 
(Helga头像。)
 
这些惊天之作于1986年公开展示,247幅作品被命名为《the Helga series》,怀斯阐述这个系列画作和模特关系时语多突兀,说是“我和许多画家的不同之处在于,我必须和模特有个人接触,我必须迷恋她们,而且被她们迷倒,当我看到Helga时,就是这样。”
 
Helga方面却对隐秘恋情否认得富含哲理,她坚称和怀斯只有精神交流:“你知道,做爱有多种形式。”
 
直至再后来,2006年,怀斯这批画作在费城艺术博物馆举办题为《安德鲁·怀斯:记忆与魔力》(Andrew Wyeth: Memory and Magic)的大型画展,当时依然健在的Helga也出席了开幕式。这时候的她面部线条因为晚年发福显得柔和不少,却没有了当年的脱俗,尤其是其头戴金帽的臃肿仪态,让人无语评论。
 
(头戴金色帽子的晚年Helga。)
 
(身穿惊人大氅的Helga。)
 
(当年和怀斯在一起时的Helga。)
 
(封面上的怀斯。)
 
(老年怀斯。)
 
怀斯夫人Betsy明艳聪慧,长相远胜Helga,事出之后机智地选择替丈夫圆场,促使普世猜测陷入茫然。
 
与怀斯1940年结婚到Helga出现,他们的婚姻已存续三十一年,我不知道是不是时间的长河冲淡了夫妻情愫,但冗长如此的郊野岁月,足够乏味。
 
(怀斯作品《马加的女儿》,就是怀斯夫人的画像,1966)
 
(1940年婚礼上的怀斯夫妇。)
 
(年轻时期的怀斯和夫人。)
 
(怀斯去世前一年,2008年的怀斯夫妇。)
 
看到这里,你会明白就在2019年4月21日午夜,我无求的不期猛然得到如何惊雷?我渺小的干涸应声灌满怎样洪暴?
 
在我对画家的审核尺度中,画好基本功乃第一基本,如此,怀斯能成为我的敬仰,毫无悬念。
 
我遂即刻打乱自己此行纽约的所有日程,抽出两天一夜专事怀斯故地之旅,面向高人,膜拜立正。
 
在翻查怀斯博物馆的时候得知这馆竟早早地建于1971年,和怀斯共存的时光竟有三十多年,我的寡闻,还真误事。
 
(怀斯博物馆首页。)
 
(我的酒店订单,据说从那里去怀斯博物馆,只需五分钟。)
 
(怀斯博物馆的内景和外景。)
 
(2007年11月15日,时任总统乔治·W·布什与怀斯(右)在华盛顿白宫东厅。怀斯获得2007年国家艺术奖章。)
 
(怀斯画作的质感让我啧啧赞叹。)
 
(钉于怀斯画室外的木质告示牌上书:“我正在工作,所以请不要打扰。我不签名。”)
 
(一生特立独行的怀斯。)
 
(怀斯自画像,1949年)
 
我的参观订于六月底,距离怀斯远走已有十年,年华未久,我坚信他的余温仍还滞留画室内每寸画布乃至四壁。
 
说是怀斯生前其实顽皮,有时会突然去朋友夫妇的卧室门口窥探,有时也会挤入博物馆参观人潮中神荡,六月这一次轮到我潜入他的近旁,踯躅于彼,整眼芬芳。
 
2019年4月21日的凌晨三点,我仍端坐于电脑面前,双目炯炯周身明亮。
 
我的黑夜延长到这里,惊讶满室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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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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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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