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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我带着11岁的儿子去到日本京都,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看贝聿铭设计的美秀博物馆(Miho Museum)。记得那一次,我们两人千辛万苦地来到JR石山站辗转去乘帝产巴士,风尘仆仆从起点混到终点,站站都停的车程持续了50分钟。

  如今去往美秀的巴士应已升级换代,10年前我们的那辆,廉颇老矣。记得当时得到的警告说是极可能找不到返程出租车,挈妇将雏者乘坐巴士一路颠簸而去,似乎是唯一选择。

  这车在沿途并没有太多人上下,全体人马共同咣当到终点。

  当地地名很难记,叫做“滋贺”。

(贝聿铭美秀博物馆的设计一见难忘。)

(盛年贝聿铭。)

(去往美秀的巴士时常客满。)

  贝美秀博物馆位于滋贺县甲贺市信乐汀自然保护区,毫无费用上限地说,完全不在乎旅行成本的人大抵会包辆专车同去同回,但我们这一车精神富翁黏在巴士上沿途看山,倒也走得无怨。

  这个博物馆因为地处原因,只开放春夏秋三季,冬天因为路面结冰,整个区域都难以通行。

(美秀地处偏僻,掩映在森林之中。)

(美秀大美。)

  到了巴士终点,我才知道,纽约居民贝聿铭在这座日本大山中的所为,真有点愚公移山的意思。

  博物馆名义上的起点是在某山这边的接待处,前往真正的场馆需要徒步穿山。为了不破坏整馆协调,如此浩大区域讲究极多,连雨天游客所撑雨伞,都规定只可使用同一样式与颜色的馆方提供款。

  美秀也是我迄今看到的贝聿铭作品中,烙印最深刻的一处。

(美秀设计圈内须使用馆方提供的雨伞。)

  2024年5月,我在前往冰岛先取道纽约的第二天,就去了当地贝聿铭旧居。也因为上述“美秀原因”,我本人在对贝聿铭情愫的连贯上,丝滑无间。

  从2014年至今虽隔10年,我倒好像是与一位故旧告别未久,再次谋面。

  实话说,虽然我对贝聿铭罗浮宫的金字塔设计极不以为然,但在这世界上,我追随贝氏亦庄亦谐设计的脚步,从未停止。

(贝聿铭夫妇在家中。)

(贝聿铭散布全世界的部分著名设计。)

  贝聿铭生于1917年4月26日,卒于2019年5月16日,生前大部分时光住在曼哈顿著名的上东城(Upper East Side)。此地区以充斥老钱富豪闻名,地块不大,横向30多条街、纵向七八条大道。

  假如你直面曼哈顿地图,所谓“上东城”,在这个长条竖岛的上右位置,准确地说,就是曼哈顿南起57街、北至96街、西起第五大道、东至东河的一个长方块。

  区内多是些陈年老房,尤其早被列为古迹的褐石屋(brownstones)成片而在,走入其中,扑面而来的全是老旧时代挪其不动的复古长裙味道。

(红框中的部分,就是上东城。)

(上东城著名的褐石屋。)

  贝聿铭旧宅地处非常靠东,在57街紧挨东河的位置,地址是萨顿广场11号(11 Sutton Place)。他家房子极有年代,建于1899年,挤在一排同样老旧的14个联排屋中,横平竖直,倒是契合了上东城既苍老又孤傲的风范。

  贝聿铭1973年从美国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的表妹劳拉·“波莉”·德拉诺 (Laura “Polly” Delano)手中买下这栋房子,买价21.5万美元。

  此后他与妻子卢淑华(Eileen Pei)一同居住于此,长达46年。卢淑华于2014年去世,贝聿铭则独自居住在此,直到2019年5月以102岁高龄去世。

(贝聿铭的旧宅,就是图中整排楼房中间窄窄的、浅色带拐角的浅色一幢。)

(贝宅原屋主Laura Delano。)

(从谷歌卫星地图上鸟瞰贝宅。)

  萨顿广场街区不大,与纽约平均的城市喧嚣相比,这里绝对算是街面安静。贝聿铭旧宅门脸幅面很窄,又处于联排房屋的一个奇怪转角位置,如果不是刻意寻找,走过路过肯定错过。

  整个宅邸没有我想象中的堂皇,宅门也小,偏于楼面左侧,需要沿台阶而下才能进屋。而且,此门不知在哪年已被漆成红色,这断然不会是大师的选择。

(我拍到的贝宅大门已成了红色。)

(作品前的贝聿铭。)

  整排房子的右侧再过一个街区就是连通曼哈顿与皇后区的Queensboro Bridge大桥陆地部分。桥体巨大,颜色浅浅地凌空横贯于街区大道之上,就像伸进凡人裤兜的一把力剪那么无理,毫无提防地猛一看见,内心一震。

  这里曾是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等名流的爱住之地,联合国秘书长官邸也在附近。

(贝宅所处街区颇为宁静。)

(贝聿铭的早年全家福。)

  拿我这次面对贝氏老宅拍下的照片,比对贝聿铭生前媒体对其家居介绍文章配发的建筑照,我的那张在二楼窗下加多了一个历史建筑地标告示,这应该是2019年房屋主人去世之后被纽约市评鉴命名的。贝氏在美国业界的扛鼎资格,可见一斑。

  贝宅正门对着的小树还系着有些脱了色的黄丝带,这个寄托思念的物件如果真是在他去世那年被置于此,5年已过。

(左图是贝聿铭故居在他生前出现在建筑杂志上的照片,右图是我拍的照片,此时男主人已经去世,二楼窗下的醒目位置,安好了一个历史建筑地标告示。)

(贝宅被安上的历史建筑地标告示。)

(贝宅门前的小树还系着黄丝带。)

  贝宅上下总共5层,具体地说,是4层住宅外加一个酒窖。全屋面积3848平方英尺(约合353平米),5房5浴,其中3个浴室配有洗澡设施,剩下2个为单纯厕所。

  贝聿铭买下此房之后把整个小楼进行了大规模重建,为所有连通后院的房间安装了落地窗,并设计出美得令人屏息凝神的螺旋楼梯和房子顶部的一个长方形天窗。

(贝聿铭夫妇在家中。)

(宅内楼梯极有透视感。)

(贝聿铭自己设计的住宅直通后院绿意。)

  由于贝妻早已去世,贝聿铭2019年去世后,此宅再无牵挂。5个月后,也就是2019年10月23日被后人挂牌出售,要价800万美金。

  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从买价21.5万到800万卖价,贝宅房价虽已翻番38倍,但贝氏后代开出的价格还是很“白菜”,甚至都抵不上美国庸俗名流宅邸的装修费。

(贝聿铭的办公室位于住宅最高层。)

(贝宅平面图。)

  整个贝宅,值得惊叹的还包括屋后花园,其树木蔽日形成的绿意盎然,构成宅内每间屋子的布景看板。想到贝聿铭买下此宅之后立即把所有后窗做出改良,为的应该就是如此铺天盖地的大好天然。

  这个花园是萨顿广场此14户联排住宅共同拥有的私家花园,徜徉其中,可一眼望见静谧东河与罗斯福岛。

  而前述Queensboro Bridge大桥,当然赫然入眼,但相信贝氏乃至全14户人家对此解读迥异,那种揉入了后工业革命之类的史观美学,说不定还是促成他们乐居于此的最大肇因。

(贝聿铭在后院。)

(14户人共用私家花园。)

(从花园方向看过去的贝宅后窗。)

  最终,纽约贝宅于2021年9月8日脱手,最终卖价860万美元,这时距离房子上市日期已过几乎整整两年。

  由于销售不利,要价800万的贝宅于第一次上市7个月之后,也就是2020年5月11日退出过市场。4个月之后,也就是同年9月15日,再度以800万上市,10个月之后的2021年7月12日,贝氏家族接受了一个860万的出价。

  我始终觉得这项卖出还真有些遗憾,因为这间住宅不仅是贝聿铭生活居所,也是其工作见证,他的很多设计都曾在此完成,一定也包括炮制美秀。

(贝宅厨房。)

(宅内细部。)

(贝聿铭夫妇。)

  贝聿铭走后,其生前收藏的众多艺术品先于房子被展出和拍卖。2019年8月27日,也就是贝聿铭去世3个多月之后,佳士得拍卖行宣布已获得委托拍卖贝氏夫妇的生前珍藏。

  佳士得随后打开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宝藏。

  这对顶级艺术家夫妇生前收藏过大批现代与当代的油画、纸本和雕塑作品,甚至还有中国书画,它们被于当年11月及12月在纽约、香港及巴黎等地拍卖,总共59件拍品,拍得2500多万美元。

(贝聿铭收藏的赵无极作品《27.3.70》。)

(贝聿铭与赵无极1974年在苏州狮子林。)

  据佳士得公司的Edward Joseph表示,“贝宅售价虽然公道,但与贝氏夫妇拥有的艺术品相比,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仅仅是贝聿铭收藏Barnett Newman的一幅无标题画,就能以1049万美元售出。”

  不仅收藏作品,贝聿铭夫妇生前还与20世纪很多大名鼎鼎的艺术巨匠结为好友。据贝聿铭的女儿贝莲回忆:“无论我们到访哪个国家,总会有当地的朋友接待我们,其中不少是艺术家、建筑师、画廊东主和博物馆馆长。”

  贝莲一直将华裔画坛巨匠赵无极称作“无极叔叔”,贝家也一直都是文化名流聚会的场所。

(贝聿铭收藏的巴内特·纽曼1950年作品《无题 4, 1950》 拍卖价格高达1049万美元。)

(晚年贝聿铭。)

  贝聿铭自己说:“自从1990年开始,我就不那么在乎建筑物的造型了。设计出一个独特的建筑物造型,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我去认识和了解我所做的建筑才是很大的挑战,我开始研究各种文明。”

  1990年,贝聿铭73岁。

  七老八十的岁数,竟还能有新起点和新出发。所以,他跟儿子说:“你们不要奢望自己在人生早期完成太多东西。”

(贝聿铭和两个儿子。)

  就在我徘徊于贝聿铭旧居拍照时,仰望二楼,隔着左侧窗户,依稀可见沿墙而立的书架和书们,这让我凝神良久。

  早知道贝聿铭的书房正是位于二楼,里面除了有其亲自设计的壁炉,他还将房子原来的壁橱改建为“顶天立地”的书架,

  但我还是推测,贝宅的老房新主不嗜读书,只因凭目力隔窗观测,一眼看见书架上的书排列太过整齐,这多半是这一区域经久未动的直接结果,那这书架则可被归入“室内装帧”。

(隔着二楼窗户,我能看到里面的书架。)

(贝聿铭生前的书房,书架确实靠窗。)

(《华尔街日报》在报道贝聿铭住所被卖时,刊出的配图也是这个书架的照片。)

  遍翻资讯,未见有关贝宅新买主的大致说法,只知道他也是贝聿铭的粉丝,感激他并未将这处“顶天立地”的白色书架拆个精光,改换成俗不可耐的机印招贴画或者碗盘展示柜。

  拜托这是即便在书香之家也极少见的超大文图容库,也是贝聿铭奇思妙想的滚滚源头,一旦神形尽失,简直让人痛彻心扉。

(少年时期的贝聿铭。)

(100岁的贝聿铭。)

  在贝宅之外停留的时候,天气晴好,我反复复原贝聿铭生前长居于此的46年,怎样从萨顿广场11号的门里门外进进出出。

  这里距离地铁站颇远,去最近的4、5和6号站口,也需要跨越4条大道外加3条横街,那他出行代步的私车,会停在哪里?

  此房并无车库,导致不能从后门进入。我想象贝聿铭是怎样每天必须拿着钥匙扭开如今已被漆红了的宅门;进入之后,劈头撞见的必是一眼到底的无边绿意,这些葱茏缥缈又怎样迅速而缓慢演化成他的满腹经纶与奇思妙想?

  这位1983年普利策建筑奖的首位华裔获奖人,就在东河边的大桥旁,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也唯心也唯物。

(贝聿铭家朴实的门牌。)

  此刻,我在慢慢检视贝宅后院万物生长的帧帧绿照,每一寸滋养都在证明潮动的定义。我忽然觉得其一如屋主贝某生前仪态,青春时形销骨立,耄耋期锐不可挡。

  信念把握口碑的灵魂,永远都在开始。

  又很锋利。

  又很美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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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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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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