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为纽约城市芭蕾舞团(NYCB)的赞助会员这事来得也不是很突然,简单地说,就是他们发给我一封电子邮件作为邀请,我丝毫没有犹豫就回复并捐款了。
这之后我不免松了口气,竟好像自己为了这样的一天,等候已久。
(今年庆祝纽芭成立75周年的舞团海报)
坦白地说,我的区区捐助绝对是带有私心的,那则是一心想看纽芭的排练。而且,我除了太想见识这个全美排名第一芭蕾舞团的幕后真实,更希望看到来自中国广东惠州的陈镇威在成为纽芭首席舞者后的生涯状态。
如此私心看似内容不大,实现起来却极有难度。
纽芭的赞助会员门槛不高,最低等级的额度小到甚至让我侧目。款项缴出后,旋即接到会员专属链接,我看到料想中必定会有的所谓“观摩排练”一项,竟是分量很重的福利。在我加入成为会员的2024日历年中,NYCB春天的整个演出季只有4月及5月的七八个日期可选,一概是非彩排的舞台排练,会员所能观看的也只是当天排练中的某2个小时。
日期是片段的,时间是片段的,在两项“片段”叠加中想完成任何“私心”,都有点大海捞针的意思。
(双人表演中的陈镇威)
对陈镇威,我曾有专文(参见《当上纽约芭蕾舞团首席的陈镇威|人物》)推介。
“1992年出生的陈镇威,英文名拼法颇为独特,为Chun Wai Chan,是纽约市城市芭蕾舞团建团74年第一位担任首席舞者的华裔,也是历史上第4位拿到首席职位的亚裔。陈镇威6岁学芭蕾,受训于广州艺术学校,18岁拼进瑞士洛桑舞蹈大奖赛决赛,并拿到了去美国休斯敦芭蕾舞团学习的奖学金。其于2021年8月正式加入纽芭,到了第二年5月,入团未满一年的他就被提升为首席。”
(纽芭的专属David H. Koch剧院)
(David H. Koch剧院内部)
纽芭赞助会员观看的排练,官称“会员专属工作排练”,相关条款苛刻严格。印象最深的就是,所有被会员选定了日期的排练,舞团不会早早告知排练剧目和演员名录,甚至观摩时间。
纽芭只会在排练前一天的某个时刻,发出第二天排练可供观摩的时段通知。也就是说,会员只有在前一天才能知道第二天的日程,可能是上午也可能是下午,由你自行裁量能否前往。
即便到了这个时刻,有关排练的所有明细都还不会公布。
所谓“前一天的通知”,也是一封邮件。我在自己选定的5月21日前一天收到的通知如下:
“我们期待您于5月21日在David H. Koch剧院参加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工作排练。排练时间为下午1:30至3:20。此电子邮件将作为您的排练门票。请务必在排练计划开始前至少20分钟到达,在前往First Ring座位区之前10分钟将有志愿者介绍排演剧情的简短演讲。排练开始后,迟到者将无法入座。”
通知申明:请注意,这是工作排练,而不是彩排。艺术家和音乐家要求您不要说话、鼓掌、吃东西、发短信、录音或拍照(包括在舞台休息期间)。”
(观摩排练的会员被指定坐在First Ring座位的左侧区域)
纽芭演出和排练的的剧场都在“David H. koch theater”,在林肯中心艺术建筑群落中独霸一边,其自1964年落成之后就归纽芭专属。
当提前20分钟到达剧场时,在场内通往二楼的入口处,你才能拿到一张印有当天排练剧目和演员名录的A4纸。
会员此后需在二楼中庭位置的登记台报出姓名,以供绝顶认真的义工们按图索骥在名册中找到会员名字,划勾签到。
(剧场负责组织工作的全是老年义工)
我被安排到的两次观摩分别在5月21日和29日的下午,观摩的起始和结束时刻虽然有整有零,却全在下午1点到3点的样子,押赌陈镇威一定会在这两天中的某一天或者全两天的此2个小时内出现,概率渺茫。
因此,在剧场拿到A4纸的关头有点让人紧张。我的第一要务就是要在被列出当天排练演员的名单中,寻找“陈镇威”(Chun Wai Chan)。
这个过程是匆匆而又焦急地先整体一瞄,把目标字样忽然看进余光,再转回眼神盯住那个期望中的名字加以确认。
那份得之不易的惊喜,无从言喻。
结果,我根据自己此次纽约行程空档挑选的两天排练中的2个小时,竟然全有陈镇威。这虽然绝对是我的幸运,却可想而知他在纽芭所负载的角色有多吃重。
(我得到的5月21和29日排练资讯,黄框圈出的,是陈镇威的名字。)
我5月21日去看的第一次排练,剧目是《仲夏夜之梦》,与现代舞《展览中的照片》混排,你已经知道,所有会员观摩排练的座位都在楼上一层叫做“First Ring”区域靠左部分。
这个位置颇不理想,虽不在楼上总共4层的最远第4层区域,但距舞台还是极为遥远,基本上连演员的面目都无法看清,更别提表情细部。
纽芭其实还有一位叫做“高桥启”(KJ Takahashi)的日裔演员,功力高杆、感觉也好。此人一路按照NYCB科班路径步步晋级,在日本和美国都有无数拥趸。
这一次我在纽芭剧场,看到铺天盖地的舞团演出季巨幅海报中,他也在其中。
遗憾高桥一直没能得到大力提拔,我猜想与其个头太矮直接相关。
(纽芭剧院外面的大海报中图右为高桥)
(陈镇威与高桥启在舞台上)
看排练,极严格,义工虽大多是一些真正上了岁数的老年妇女,看上去和舞蹈有些渊源,却个个观察机敏、行动果断。一旦会员进入剧场,这批人立即进入鹰凖模式,分坐于会员所在位置的四个把角尽忠职守。
5月21日观摩时刻,我看到前排某女士在排练间歇不经意打开手机潦草地查了一下电邮,说时迟那时快,绝老的一位柱拐驼背老太义工立即直冲而去,以棍跺地给予斥责,甚至令其“离开”。
如此义愤,要么是因为过往违规者太多,要么是因为老太权力得之不易,再或者这个剧院真就是如此铁律如山,更或者三者兼而有之。
(气愤得以拐棍跺地的老年义工)
非演出时段的David H. koch剧院内部看上去宽阔方大,一楼左侧和二楼中段都有售卖小型纽芭纪念品的迷你柜台,我在上一个演出季曾在这里购进纽芭项链,这次去看,柜台中摆放的那老几样依然如故。
最值得大惊小怪的是一直都有带演员签名的旧舞鞋出售,而且会根据鞋主演员在团内的地位差别定价。舞鞋买起来不算很贵,普通演员的270美元一双,主要演员的售价接近500美元。
(非演出时段的二楼大厅和纪念品柜台)
(纪念品柜台中出售的演员穿过的舞鞋)
我所参与观摩的2024春天这季,纽芭公开发布的三种宣传品封面上,其中之一就是陈镇威。这可真牛,让我不可遏制地在心里一遍遍回放这位广东帅男孩,是怎样一路开挂来到这里。
闻听几个月前他也曾路过洛杉矶顺带上了堂大师课,我的一位老牌好友那次有幸参与并跟他合照。
从照片上看,陈镇威几乎无时无刻都稳得住场面,永远英姿勃发。
(纽芭今年演出季发布的节目单中,陈镇威也作为封面人物出现。)
(陈镇威在洛杉矶与我的好友合影)
说回到这个春季我在纽约看到的两次排练,在5月21日的第一场中,身穿灰色紧身舞服的陈镇威作为首席,肉眼可见在排练中地位特殊。两个小时的过程中,他和双人舞女搭档完全不在群舞演员的步调和队列中,两人同进同出于舞台不确定的任何一隅,由不同的指导单独调教。
那可真是一种进阶和特权,无须整齐划一,无须左右对仗,你会感叹在这里要想实现等级跨越,只能靠先天赏饭外加“香自苦寒”。
慢慢来吧。
(日常的陈镇威)
纽芭的排练细致严谨,每场必有钢琴伴奏,弹奏人的名字也被录入当天分发的A4纸排练资讯。整场下来,钢琴一直在提供旋律,排多少小时,奏多少小时,随叫随停,随叫随响。
舞台上的演员们着装缤纷,全身剧情戏装和通体运动衣裤的都有。群舞阵容的列队和动作是早已众所娴熟了的,排练做的是细磨。
哪怕是对陈镇威等二人,我目睹单就某个开合动作的分寸,他们与指导人员进行了反复的现场比较,前后耗时十几分钟。对这些繁琐到家的细节把控,但愿正式演出时他们都还一一记得。
(《仲夏夜之梦》下半场,几乎就是陈镇威和他搭档的私人专场。)
(舞台上的陈镇威)
尤其是第二场专门针对《仲夏夜之梦》的排练,我看到了绝大部分陈镇威与纽芭最资深首席女演员Megan Fairchild搭档的双人舞,这两位的一招一式占据了我所观摩两小时之中的整个后半部分。
实话说那真是枯燥至极的分分秒秒,他们两人在三位指导的边研边议中一遍遍重来,反复次数之多,导致我当晚再看正式舞台表演时,已能背下他们几乎所有动作顺序。
全下午的高强度排练,加上当晚7点30分开始的正式演出,陈镇威他们这一天至少从中午起就开启了剧烈运动模式。
这乃是生涯。
(与陈镇威搭档的Megan Fairchild,可说是纽约大名鼎鼎的人物。)
Fairchild现年40岁,是整个纽约城市芭蕾舞团最元老的首席,她于2002年按NYCB科班规矩加入纽芭,比陈镇威升任首席早了18年。
排练中,在长长的一段双人舞之后,我听到她“唉”地一声,在舞台正前位置大叹一口气。她这对极度疲劳的有声抗议,还是得到了剧场内礼貌的笑声回响。以她的资历,我在想,恐怕比指导们地位都崇高。
在《仲夏夜之梦》中,陈镇威虽角色极度吃重,却是名前被标注了星号的首次扛鼎新人,可想而知入团不满三年、担任首席也还不到两年的他,于高手如林的纽芭,经历过怎样艰苦卓绝的占位厮杀。
(舞台上的陈镇威)
如果说我在第一次排练时认定那位灰衣演员就是陈镇威还带有一丝主观臆测,既然连表情细部都看其不清,何来铁口直断?
但在第二次,我亲耳听见Fairchild在排练中喊过陈镇威的英文名字,这让我坐实一切。
还是容颜无从讲究,还是细部没法确凿,就在5月29日离开剧场的最后瞬间,我在退场时还是私下拍到一张难得的陈镇威排练照片。
当天在整个观摩的两小时过程中,我在内心持续天人交战,是严守规则只带双眼进出,还是只拍只拍只拍只拍一张现场照片,以使我的通篇文字瞬间言之有物?
纠结之中,我选后者。
如果因此被令“离开”乃至丧失了会员资格,我甘愿交换。
(我在观众席拍到的5月29日晚,陈镇威和Fairchild在《仲夏夜之梦》正式演出中谢幕。)
其实早在5月21日的排练中,我也违规拍过一张舞台照片,那时我刚刚进场坐定未久,四周都还充斥会员找位的困惑,更不曾发生“以棍跺地”。
后来我发现,那一次能够拍得,全因我的座位背后,有一高桌做了遮蔽。
我分析过会员观摩排练时不准拍摄规矩的制定初衷,应是怕用于偷艺或者商业,而我的中式文章写出来四六不靠,只能替纽芭多加弘扬。
当然这算不上理由。
道歉。认罚。
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俸禄在全市薪酬评比中位居倒数,芭蕾舞演员每小时平均时薪大多徘徊在20美元到34美元,首席舞者的年薪从7万到13万美元不等,相比纽约IT与金融行业新晋小白第一年上班都可能拿到18万美元的状况,看似辉煌的纽芭生涯可真谈不上黄金铺路。
更何况首席舞者已是通常意义上的业内顶峰。
纽芭的录取又最为挑剔,不举行公开试镜,也很少邀请未接受过团内舞校培训者加入。学校和舞团的艺术总监每年只会选出最多10名学生进行学徒培训,为期一年,然后择优上岗。
(出现在纽芭演出季广告上的陈镇威)
那么看纽芭排练,最大唏嘘是对挥汗如雨掩盖下低薪人生的深切目睹。就NYCB而言,非但他们所求赞助胃口之小令人难忘,舞台上在生涯中埋头腾跳的陈镇威他们,也让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此生来路充满功利。
为理想的和为现实的,两个概念。
天高云淡却近在咫尺,无所埋怨的满台酷帅,竟是奔跑着的理想主义。
除非定义全部,不然只能远观执着。
岸和岸边一念之差。
青春喘息孤单凌乱,唯有回忆不朽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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