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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来冰岛,这是第二次。

  上次独自落地未敢租车,有限的几天时间大都在首都雷克雅未克街头傻混。市中心很小,一条主街恭候闲逛,一条岔路直通教堂。

  最中心位置的十字路口把角,有个小号烘焙作坊。我曾在某个雨天的绝早和一伙异邦游客冒雨等其开张,并目睹放客入内5分钟不到,所有位置都被坐满的奇观。

(十字路口最著名糕饼店)

  店内转角柜台上永远放着冰岛最负盛名的点心Kleina。这玩意中间粗两头细,连冰岛航空公司的机场休息室都有。相比其它活似肉桂代言人的那帮本地饼子,Kleina更易下咽,我和儿子后来把它叫做“尖东西”。

  这大概是雷克雅未克最负盛名的去处,晚餐时段改卖披萨和酒。一旦入夜,“尖东西”就已不见。

(冰岛最负盛名的糕点“尖东西”)

(二)

  我这次是和儿子同来冰岛,启程之前做足功课,知道这里竟有马肉可吃。

  冰岛马身材短小,据说也是世界上血统最纯的马种。驱车绕岛而行,常能看到它们默立于路外草场,带一脸波澜不惊的憨厚。

  我们在冰岛阴差阳错地吃过两回马肉,把自己这种“滥杀忠良”行为说出口并不光彩,其实我在看菜单的时候,就有罪恶感。可在冰岛,马肉曾是当地维京人最日常的肉种,虽然现已只在特色餐厅才有,但价格都还平易。

  冰岛马最早是于9至10世纪被维京人带到岛上的矮种马,在冰岛文献及历史纪录上均曾提及。在当地,一些马匹专门就是为了生成马肉而被培育,很大一部分马肉会出口至日本。

  马们本身也会被出口,这项贸易始于19世纪,“二战”之后出口量增多。如今冰岛马每年会作为骑马出口3000多匹,销往欧洲和北美20多个国家,其中德国销量最多,占出口总数的1/3。

  冰岛人养马极为专注,鉴于冰岛马几乎完全没有免疫能力,该国限制了已被出口的马匹回国,本地所有马的用品都必须是全新或未被使用的。

  第一次疑似吃到冰岛马肉,是在菜单中的牛肉、羊肉和马肉之中专门挑点的两份马肉,吃完却拿到的是中东裔店员打出的一份马肉、一份牛肉账单。

  在账面上,冰岛马肉比牛肉便宜1/3,但与我们千里迢迢吃错了肉的现实相比,账单超收不是重点。验证当中,目睹我们的惋惜不已,对方眼珠一转就换了说法,直指我们两人吃的都是马肉,只不过账单打错了菜名。

  狐疑着出门,当然明白这马肉算吃含糊了。

  第二次去吃马肉,是在雷克雅未克极负盛名的“三件外套”(Three Coat)餐厅,这地方取名诡异、门脸平庸,却得先预订才有座位。

  这一回,我们仔细了点菜和辨菜的每个环节,步步确认无误,始知马肉质地和牛肉相差不远,兼带一举击碎听了大半辈子“马肉是酸的”这种说法。

  马肉不酸。

(马肉在这家餐厅是最贵肉种)

  冰岛不太引进移民,本地人口显得稀少,街面永远没啥热闹可看,自带故步自封的安逸。在我第一次和第二次与马肉的纠葛之间,曾在路边某加油站排队等买店家自制的汉堡,当怯怯问起店内是否有马肉制品时,对方大惊失色连连否认。

  对方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摩登时尚,看这打扮,她家不知道几辈之前才吃马肉。

  这就是时代了。

(三)

  冰岛林林总总的酒店,以被叫做“穹顶”(Domes)的帐篷为最怪力乱神。这令人侧目的另类住处,一共也就有3顶帐篷,尽收荒郊野岭公路旁坑洼不平的红土小路尽头。

  我是在入住当日中午11点半左右收到Booking.com转来的酒店短讯,简要说了路口的识别标志,也被告知了房门密码,自此开车而去,即可自行取匙开门。

  从这时起直到我离开那里,从没见到过哪怕一个酒店工作人员。

(穹顶酒店只有三个“房间”)

(穹顶“房间”的正面完全透明)

  找去穹顶并不困难,钥匙真的就被放在门口挂着的一个带密码的钥匙盒中。把车随便停在偌大空场的任何角落,直接脱鞋进门。

  室内温暖,熏香充足,帆布四壁,木质铺地,比较矫情的是还有室内壁炉,特制烟囱费神劳力地刺破蓬顶,笔直而上,如果有人真想装酸搞搞复古取暖,货真价实的木柴随侍管够。

(穹顶“房间”的内壁炉和餐桌)

  室内也有厨房区域,制作台下面的抽屉里配齐了各式所需,刀叉锅碗一应俱全,一旁四人座的圆餐桌上恭敬地摆了一瓶免费好酒。

  帐篷洗手间内设中规中矩,有抽水马桶和正常淋浴间,甚至还有抽湿风扇,唯其顶部就是双人上铺,也不知会把这“湿”抽向何方?

(穹顶“房间”内设施齐)

  冰岛五月依旧冷峻,蓬区荒无人烟,只有我们这一车两人。举凡这类古灵精怪住法的收费都不便宜,但其以$455一晚的快刀痛宰,还是在订房网站中得到9.1高分评价。

  我猜,这里是让人夜观极光的上选场所,蓬壁1/3强全然透明,看去哪个方向视线都能毫无遮挡、仪态尽可四仰八叉。

  临近晚9点,冰岛极昼阳光透过云层依然明艳,右侧邻蓬这时忽然有一伙印巴女性谈笑而入,隔窗与她们打了招呼两造高兴,这荒郊野岭的陌生一晚至此不再孤单。

  入夜不夜,想到这3顶帐篷的立意精明,深感商战频仍,只需胡思乱想,还真能打能闹。

(四)

  其实,我在雷克雅未克“三件外套”那里寻吃马肉的当口,最不能忘的是被鲨鱼肉吓到飞起。我们在那里,伴随马肉其实还点了鲸鱼和海鸟总共三种热肉,同时在菜单的开胃菜区,看到了鲨鱼肉。

  就点。

  鲨鱼肉价看起来不贵,要价十几美金。当时并不预知菜量大小,等到肉被端上来数了一数,也就十块的样子,算起来每块比一美金还贵。

  它们颜色惨白,与同个色系的几片鳕鱼干一起被放在眼前。

(图中上为海鸟肉,下为鲸鱼肉。)

  我们事先已经知道,鲨鱼的排泄和生殖系统都集中在同一个器官上,叫做“泄殖腔”。由于鲨鱼的泄殖腔与其体型相比悬殊极大,单纯靠泄殖腔来排泄无法满足需求,所以,鲨鱼会将体内一些排泄物利用皮肤排出。

  而且生活在海水中的鲨鱼,为了维持身体渗透平衡,而进化出了一个能力,那就是在血液和身体中保留尿素的能力。

  研习过综上两点,就会预先明白所谓鲨鱼肉,说穿了就是被尿泡过的肉。

鲨鱼肉被放在开胃菜单里

(图中的方块白肉即是鲨鱼肉)

  叉起这肉才近嘴边,强大的骚腥之气扎扎实实地冲鼻而上,及至让这玩意勉强进嘴,儿子苦着脸只品了一口就脸色大变。

  每嚼都是酷刑。

  吃这肉最要命之处是其被送入口腔深处行将被咽,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最后关头,竟有一股顽强的巨骚满嘴化开从口腔直冲鼻窦,那种包治重度鼻炎的凶猛内冲击力让人目瞪口呆。

  这简直是鲨鱼在用最后的存留,痛斥命上餐桌的绝顶不公。

  也看到过某些中文页面云山雾罩地在教导“怎样去除鲨鱼肉的腥臭”云云,这各种乱扯可以休矣,除非你连肉也不要了,不然鲨鱼的这个“排泄器官”必穷其一生都屎尿充斥,此乃寻常生理。

  本盅鲨鱼肉,儿子一块我两块之后,看在钱的面子上,连同毫无特色的鲸鱼肉和海鸟肉一同勉强打包带回酒店。

  谁知鲨鱼尿骚得以长驱直入,导致我们酒店冰箱内的所有冷藏食品全部入味,最终捏着鼻子打的这包,还得捏着鼻子扔了这包。

  这一出“叶公好龙”大戏,演足了真正的抓马,跑来冰岛想要刨食猎奇,打铁还需自身硬。

(在冰岛成袋出售的发酵鲨鱼肉)

  我后来才知道,我们吃到的是冰岛最为著名的“发酵鲨鱼”(Hákarl),这玩意是全世界声名在外的冰岛头号黑料理,制作方法是将小头睡鲨身上的肉切下,经由4至5个月时间的发酵及晾干制成。

  发酵的原因据说是因为新鲜的小头睡鲨肉块里带有大量的尿素或三甲胺氧化物,“若让肉块发酵腐败,便能慢慢清除该成分,遂更适宜食用。”

  竟还叠加了腐败。那没发酵过的鲨鱼,竟能更腥臊到什么地步?

  在我之语言不逮的窘况下,有天忽然看到别人对冰岛发酵鲨鱼肉的一句形容极为贴身贴切,“活似干了一口陈年老尿”。

(五)

  无极光可看的季节里,相比前述穹顶帐篷,冰岛还有家没名没姓的酒店,每晚价格稳定在$1173。头回瞥见,我以为看花了眼。

  沿着一路都有商业动作的冰川沿线去找位于瓦特纳冰川泻湖(Fjallsarlon)的$1173,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全称在预订网站上就叫“Fjallsarlon-overnight adventure”,组合中前者是泻湖全名,后缀的中译为“过夜探险”。

  从雷克雅未克驾车狂奔赶去“过夜探险”,得一口气开上5小时的车。来之前就知道,受地球暖化影响,冰岛冰川如今正在以每周3英寸的速度萎缩,这对冰川所有环绕活动都影响巨大。

  来之前也知道,“过夜探险”房价虽则疯狂,但细目还包括20分钟的私人冰川近距讲解、当晚及翌晨的两个人两顿饭。

(去往Hut要乘小艇,须穿救生衣。)

  冰川讲解没啥花头,丰俭全凭运气。

  可我以为是VIP大宴的这所谓“两个人两顿饭”,到了地方才知道,竟然简陋到全部食物都被装进同一个小小保温提盒,内有两份酸奶、四个三明治、一小袋面包和不知如何下嘴的13片黄瓜外加4片起司薄片。

  两个人的两顿饭,这算怎么吃?

(我们的“两个人两顿饭”全部)

  对营销高价的惊讶,不如说是对商业模式的好奇,我不可遏制地会思忖在最初的最初,如此一鸣吓人的赚钱起意是怎样从无到有。

  讲解指导把我们要住的去处叫做“Hut”,中译“小屋”。这玩意他们公司一共只有3座,下水接客至今还不满3年。

(我们的Hut)

(进入Hut的过程有点假装)

  我们的Hut静立于水,却是在离岸极近的位置,这跟我所看到的广告图片有着巨大差异。Hut周遭因为安全原因用于牵拉固定的绳索不少,横七竖八肉眼可见,这使得整个Hut连同“甲板”木台都傻乎乎地只能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可真是大煞风景,感觉猛地卸载了“探险”意境的80%,

  指导安慰着我们的失望说,“泻湖水多的时候,就会让小屋远离岸边。”

(实际上,我们的Hut离冰川很远。)

(从Hut内部看冰川)

  Hut很小,开门见床,上有两条被浆洗得皱皱巴巴的薄被,观之心惊。

  室内水管炉头一应齐备,也有以水为主的免费饮料任由取之。唯二恐怖的是,一是没有淋浴完全不能洗澡。二是室内使用的是所谓“积肥厕所”(也就是国人所说的“旱厕”),这设施太过原始,实操中布帘一隔就行作业,起遮挡作用的另侧木板就在枕边,声音和气味闻之难耐,荡气回肠。

(Hut很小,开门见床。)

  Hut生涯官定开始于前晚6:00,结束于次晨9:15,如此,比对酒店业通行的客留时长,蛮横地少了大约四五个小时。即便苛刻至此,我们下一日全三个Hut,已被订满。

  这日只有我们一个Hut在用,另外两尊我看见被横放在了岸边餐厅的窗外,奇形怪状地杵在那里,颇有气势。即便三个全上,指导说也会把它们塞进不同的“水域”,以保证每个Hut过客只能看见自己,感觉独享天然。

(摆放在岸边的另外两个Hut)

  困于Hut的有限时光中,我自己全晚都在和异味搏斗,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开门。具体做法是,持续保持门户大开直至寒彻周身无法忍受,门被暂时关上十几分钟之后还得再行打开,不然那种臭到灵魂出窍的被动真不是滋味。

  最终捱到午夜已过,不得不睡。

  第二天早上,不出所料是被无情臭醒。

  唯一如愿是,我们的Hut之夜果真放眼无人,大块浮冰被浪涌推送着来了又走,像是一群探头探脑不断前来问好的新朋友。讲解指导告诉我们,“泻湖里的每个冰块,都有至少500年的历史”。

  这么听下来看进去,浸泡于长风环伺的好多个瞬间,还真有点$1173致力于的那个意思。

(六)

  和五光十色的其他欧洲国家比,冰岛算是乏味,去看也看的是在地人们和物们的平静安然。可我还是觉得自己的行走感受此次被加厚了太多,这个身穿羽绒服可度日夜的高纬度夏季,冷得清澈。

  就好像先不进巍峨欧洲的正门,转身去了隔壁。

  冷雨支好长桌,摆出鲨鱼摆出马。

  空气权做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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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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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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