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我在35年前离开北京抵美留学,第一脚踏上的美国地面就是纽约JFK机场出机口。那一天,我们前面有一班也将抵达纽约的泛美航空公司PA103航班,但它从德国法兰克福出发之后即成为恐袭目标,飞机最终在英国边境小镇洛克比上空爆炸解体,机上259名乘客和机组人员无一生还,史称“洛克比空难”。
结果,欢天喜地等在JFK接PA103的人们等到的竟是噩耗,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机场第一眼看见前来接机的丈夫老欧时,觉得他眼冒惊恐、通身余悸。
自这一天之后,我跟所有来自中国大陆的人们一样,在美国上演了过程雷同、细节有异的苦故事,全从带着官定兑换的65美元起步,俗套挣扎的模样跟多胞胎似的。
(纽约纽约。)
那些年,我周遭的大陆留学生全有着一副瘦骨嶙峋的倒霉相,只有老李这人看上去还好,他并有一辆不算寒碜的二手车。他和老欧曾是国内同大学同专业的本科同学,后来在纽约也是同大学同专业的研究生同学。
老李有车,是因为他有一位真肯出血的富绰亲戚在其来美之初就给了他一万美元,他用这笔“巨款”买了那辆二手车。像他这种狭窄意义上的“阔佬”,当年极受大家追捧,可以想见老李一时颇得人缘,风头无二。
前后好几年,跟老李关系不是极好或者即便极好也日程不合的苦孩子,只能去挤公交上学。
栉风沐雨,一溜歪斜。
(发生在1988年底的洛克比空难现场。)
记得提到过好几次,准备出国时,我把自己在北京的小家胡乱处理了,换成好几箱包括天坛牌衬衣在内荤素不论的俗气织物,于老欧走后半年也来到纽约。那时的我外形消瘦、身高1米73,在之后的异乡奔忙中,甚至还长高了3厘米。
我在纽约落脚的前后5年中,先在一家报社后在一家电视台重复地做着记者,那其实是个很卑微的差事,领份“醋钱”,镇日还得陪笑迎合一帮子自诩“侨领”的耄耋之辈。我对口跑动的区片是皇后区、布鲁克林有时也兼带弄弄曼哈顿。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慢慢觉得自己的记忆日渐茫然,有时为了某个故人和几处地点,反复勘误仍有偏离。那就趁着追忆还算沾边,把我对纽约的看在和记在讲清说透。
眼里。心里。
(我在抵达美国的第3年。)
(之二)
我们和老李于1993年一道离开纽约往西而去直奔洛杉矶,自那往后的30年,要说我认认真真重回纽约,只能是在疫情之中,也就是2021年6月5日我和考上了纽约某大学的儿子小欧一同返纽为他安顿。当时正是美国学生暑假的开始,恐慌虽还在,机上却满员。
那天我们在纽约下城的酒店最终住下已是午夜12点,曼哈顿依旧人头攒动,就像拥挤的鱼池从未因季候不同而吃不见人玩不见影。
陪儿子去了酒店拐角的Pizza店,看年轻的他即刻融入城市嘈杂,其与在地的贴切,完全没有远道而来的违和。想到N多年前同样年轻的自己在这里也曾有过的无畏,明白现实人生有着比苦情剧本更游刃有余的水到渠成。
(和儿子一起抵达纽约。)
我为儿子后来租下了位于金融区(Financal District)由办公建筑改建的某公寓楼8层单位,楼址为“华尔街95号”。自此之后,华尔街一带由商业重镇变身宜居社区的大过程,我看懂了好几个章回。
第一次看房的时候,对面大楼的同层办公室灯火通明,密集的桌椅成行成列,日光灯简朴的照明流露出苦候避疫人潮再度伏案的巴望,日复一日。
等我们完全安顿下来重新再看,惊见对面连同8层,至少整整2个楼面窗帘紧闭,再不曾拉开。
(“华尔街95号”住宅楼经由商业楼改装。)
(“华尔街95号”对面大楼两层人去楼空。)
无论如何,那一年每次流连纽约仟陌交通,我都满腹心潮,仿佛时间的铅封一夕解锁,我的过去和我的现在,已经或者将要在同一帧画面悉数备载。这纽约,必在其中。
操持经日,有一个晚上和儿子坐下来在华尔街附近白色飞鸟般的Oculus中心,吃起两人抵达纽约之后的第一顿正餐,我不禁唏嘘哽咽。
儿子当然诧异。
我只告诉他:“这么多年,如此轮回。”
(初到纽约的儿子。)
(“白色飞鸟”的位置就在华尔街附近世贸中心车站上,连接地铁站、火车PATH,为纽约第三大交通枢纽,中心内也有著名的精品购物区。)
(之三)
当年为了生存和学费,我周围的所有中国留学生都兼打黑工,运气好的每天还能拿着好几份差事。常年囊中羞涩的老李和老欧绝不会例外,他们白天上学,晚上都是去一家叫做“湖南园”的中餐厅送外卖。
这家餐馆做那种根据美国人口味改良了的“美式中餐”,位于上西城70与71街之间的Columbus大道上。
(我当年在纽约跑侨社新闻。)
在曼哈顿这种高楼栉比之地送外卖,完全要靠自行车,骑行技巧对出身自行车大国的大陆人来说算不得事,算事的是在曼哈顿机动车海中穿行,是最危险的交通方式,各种夺路而奔要有股子穷途末路的狠劲,人不难到某个地步断不会如此谋生。
十几年后,在我持续辅佐儿子温习功课的日日夜夜,在连一个晚上都不敢怠慢的内外交卷中,我时常掩卷怅然,真不知老欧那批当年打着好几份零工的留学生们,竟能怎样应付学业重担?
(老李多年后回到正在装修的“湖南Park”。)
“湖南园”的英文名字是"Hunan Park”,留学生的念法是“湖南Park”,带着不伦不类的中西合璧。其最初是被老李在四处找工时发现,紧接着,老欧及周遭其他缺钱的孤魂纷纷汇聚于此,既救赎了自我也健全了餐厅的外卖兵团。
那些年每晚6点到8点,门脸不大的“湖南Park”竟同时有着10位穷苦骑士受雇送饭,每人每月底薪400美元,小费徘徊在1500到2500美元之间。
(如今的纽约外卖郎仍在骑自行车送饭。)
老李前几年带一众妻小回过纽约,那次是他在孩子长大后首次举家“还乡”。行前,全家传阅了由他草拟的纽约行程,惊见里面除了帝国大厦、高线公园等必到之处,还添了一个“Hunan Park(直译湖南公园)”。
这个去处让他初去纽约的女儿们颇为诧异,以为是个类似中央公园的漏网打卡地。
我此后见到过老李一家在“湖南Park”前的合影,那时店内不巧正在装修,店面沿街的玻璃被粗糙牛皮纸悉数遮挡。想象他带着自己在西部搞定的妻小来到空空如也的店前那一刻,与我在白色飞鸟餐厅跟儿子唏嘘,必有质地同一的心下凄惶。
有些意会,非曾亲历不能甘苦。
(老李带领全家来到湖南Park。)
(之四)
儿子上大学的第一年,也就是2021年夏天,纽约房租最为低迷,因疫情而逃离的本地人不知何年才能回来,这导致我们租到的一个60多平米连厨带厕的金融区大开间(Studio),月租号称3000美元,却有2个月的免租。这样,租金就来到2600美金附近。
之后的整整一个学年,小欧每天都会从“华尔街95号”黑黑的大楼门口出发,走入窄到不可思议的华尔街。准确点说,他要从靠近东河的一边匆匆把整条声名遐迩的华尔街走完,在尽头的“三一大教堂”脚下,就能找到4、5和6号地铁去往学校。
(从华尔街95号楼口看过去的华尔街。)
一年之后,也就是疫情末期的2022年,原先2600可以租到的Studio价格直追4000美元,曼哈顿岛内质地优良的一房一厅,每月租金竟然飚至5000至7000。面对巨变,在曼哈顿买房这事对我而言从备选方案一举迫在眉睫。
我就这样走上了曼哈顿买房之路。
我对纽约展开全盘解析也正是因为这个打算变得必须而急切,想不到离别已久的这座壮丽城市,尤其是曼哈顿,让我竟然有了震撼不已的再认识。
就好像迁徙了的鲑鱼多年后寻常返乡,故地还是故地却已不是故地。
(儿子在纽约的第一个住处。)
我这时赫然发现曼哈顿早已出现起价就在200万美元一套的幢幢大楼,也就是说,全楼各单元价格都高于这个数。这发现出现突兀,让正饱受疫情鞭笞的纽约显得令人困惑。
这些新起的昂贵建筑低调存在于全岛颇多涂鸦的夹缝,很多竟还远离地铁,就像是星星点点的绝代明珠混迹砖头大阵,只有层级中的层级才熟知它们掩映于城市的哪方一隅。
唯其无论施工还是内装,世界顶流。
在商业地产方面,曼哈顿最引人瞩目的新贵地块有两个,一是西线中城的哈德逊大院(Hudson Yards,2019年启用),另一是西线下城的哈德逊广场(Hudson Square,2018年开发),那里迁入了一个又一个全美最具价值的巨擘总部,纽约年轻的金领们开始流行聚集在上述西线一带,每天沿着推出即经典的高线公园旧日铁轨,步行上班。
(被中国原安邦保险买下的曼哈顿著名的华尔道夫酒店也早就开始了其公寓销售项目,一房一厅起价270万美元,四房价格4800万。)
纽约市议会于2005年重新规划了后来被叫做“哈德逊大院“(Hudson Yards)区域,其由60个街道组成,涵盖了西30街至西41街之间西起哈德逊河、东至第八大道的大部分地区,允许建造2400万平方英尺的办公室、200万平方英尺的酒店、100万平方英尺的零售店和数千个住宅单元。
这些宏伟的商用规划和落实,吸引了包括华纳媒体 、亚马逊和富国银行等等超大名字。除此之外,摩根大通、辉瑞公司、汇丰银行、脸书Meta、毕马威(KPMG)和欧莱雅(美国总部)也都是“大院”里的座上宾。
(Hudson Yards区域的繁荣和其中早已游人如织的“大松果”。)
(高线公园的建立改变了曼哈顿西线交通。)
在哈德逊广场(Hudson Square)方面,自2013年起,该地段被重新分区以允许建造更高建筑。2018年7月,迪斯尼公司宣布将其纽约总部迁至哈德逊广场4号,总部大楼将于2024年完工。
同年12月,谷歌宣布耗资10亿美元建造一座占地16万平方米的总部,并于2021年购下华盛顿街550号建筑,此为纽约市的前货运铁路总站。
除此之外,其它位于哈德逊广场声名赫赫的公司还包括Warby Parker(眼镜)、Oscar Health(健康保险)和Harry's(剃须刀)等等。
我发现就在疫情诡异的2023年,纽约的不少上好社区纷纷熬见了颇“反季节”的收割欢乐,我和儿子,赶上的正是中半段。
(Hudson Square区域图和迪士尼纽约总部。)
(谷歌总部位于原纽约港务局大楼。)
(之五)
我去“湖南Park”的日期远在老李举家造访之后,一致的是我们这帮当年“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齐刷刷都有了缅怀的年资和心情。
相信在老李阖家来过之后的几年中,餐厅又换过至少一次店东,我去时听说最新的店面几个月前才刚装修好。新店名叫“Parm”,号称经营意大利风味饭菜。
这是我此生头一次来到当年如雷贯耳的“湖南Park”,置身其中,仿佛被时间弹簧猛然拽回了以往,嗅着空气中曾经与我息息相关的云烟炎凉,我几乎就重见了自己当年无依无靠的抵命挣扎。
(如今的湖南Park已成为意大利餐厅。)
(餐厅的外部就餐区有些格调。)
Parm并不起眼,单薄的门脸与其沿街临窗长长一溜座位相比,有着难以置信的窄小,并竟弥散着暧昧的红色。餐厅进门摆设了了,构造单纯基本,如果你沿着店内进门之后唯一的长方型面积转进去,走上十好几步就会来到一个挑高方厅。
方厅有之突兀也神秘兮兮,让人猜测到一些如今绝迹了的古老用处,而且其竟然在用天窗照明,人一坐下,就会让来自天灵盖的强光涂满全身涂满杯盘。
我进门时就看见,餐厅内被打包好的外卖全被放在门旁窗下的桌上,很多人过来拿了就走,也见到食物配送公司的人匆匆接件。
疫情之后人们对食品不假他人之手尽可能亲力亲为的取餐方式,我怀疑已经完全修改了30年前全靠送外卖上门的曼哈顿陈年积习,配送公司的配送也部分替代了过去的餐厅自营外卖,新法蔚然。
(Parm的一进厅堂。)
(如今的外卖全放在有着小窗的桌子上。)
Parm说是意大利餐,却也看不出什么欧洲痕迹,菜单处处都还是美式老名堂,其稍微与众不同的就是那个别处绝无仅有的天窗内厅,显示出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高级,让我甚至估计,30年前送外卖的老李老欧卑微成空气的一伙,是不会在有客时被允许随便进入此厅的。
我坐了下来,内心翻腾,任由家徒四壁的纽约过往犹如泛黄书本一页页重上心头。老李告诉过我,有一次他去送外卖,饭主是位女郎,接过饭菜之后她把外面披着的大衣“哗啦”打开,让他看见里面的裸体,算是小费。
老李就笑了。
(Parm内部的天窗内厅。)
整个中午,我耽搁在Parm内厅直面正门的餐位上久未离去,也曾告诉过服务我的侍者,这个餐厅对我意义重大。他听了之后礼貌浅笑并礼貌敷衍,很快的,他等到了接班来人,匆匆而去。
年轻的他一定不知道如我这号懵懵懂懂的外来愚鲁,在异国他乡的每个路口,横趟过怎样的危机四伏。
时在正午,人并不多,初到Parm的陌生,竟让我有着前世来过的熟悉。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
(Parm餐单简单,多是美国饭菜。)
我想起就在前往Parm的路上,乘坐7号地铁一进曼哈顿隧道我知道差不多该下车了,当时书包里还装着满满一袋特意去华人聚集区法拉盛买到的中国零食。
出了车厢我根本还没找到要换乘的1、2、3线地铁标牌,就被人群裹挟着挤到了再上一层。人流在四周疾步穿梭,我身前身后有着无数选择,这导致在好几个瞬间我完全不知该何去何从。
后来知道,我竟然提早两个站口下了车,好在慌忙中没随人流贸然出站。及至最后当我终于正确来到Parm所在那站准备下车,不免有点悲从中来的意思,这一路哪怕在某个小小岔路稍有走偏,人就不会来到当前眼下。
此生是没有答案的问卷,你必亲自械斗才不至沉船。
(28美元一餐,我给了等同于菜价的小费。)
(之六)
在曼哈顿全城由钢筋水泥构成的弹丸之地,如今高端商业和民居的遍地开花,据知全靠一众开发商早在20多年前就已布局,他们或者买下相邻旧楼连成地块或者改装以往商业建筑成为住宅,城市在他们治下开始了新布局和新风貌。但无论如何,曼哈顿“金融中心”这个称谓虽已迁移,在则还在。
一度我以为我的纽约饱受所谓治安、游民等等难题带累,已油枯灯尽。
(曼哈顿泛中城一带云集的部分科技公司。)
在我们所处大变大迁的年代,曼哈顿下城地名就叫“金融区”的华尔街一代早没了办公优势,那里街道逼仄导致的商业不便日益明显,密密匝匝比邻而立着的古董老楼也不能满足新时代办公要求。
须知全盛时期的华尔街拥有太多世界级别的垄断组织和金融机构,驻扎着几十家大银行、大保险公司、大证券交易所以及上百家超级企业,就业人口多达几十万。
在整个20世纪里,用《欲望都市(Sex and the City)》原著者坎迪斯·布什奈尔(Candace Bushnell)的说法是,“街道上都覆盖着贸易大单扬起的金色灰尘”。
(旧日华尔街的繁华。)
给“金融区”改变一锤定音的是2001年的911事件,在那之后,华尔街一带除1903年启用的纽约证券交易所,大鳄级别的各个金融公司陆续迁移到了曼哈顿中城附近,业界耳熟能详的摩根大通、贝尔斯登、花旗银行和摩根士丹利都在此列。
如今,位于中城中央车站附近才是纽约真正的金融中心,每个周一到周五傍晚,这里的酒吧充斥着业界翘楚。而我在这一年观察就读商学院儿子的纽约作息,其入夜还在中城逗留的频率实在真多。
在大概念上,地理上的纽约怎么说也是留住了青山。
(入夜,曼哈顿中城酒吧人声鼎沸。)
(之七)
就在昨天,就在洛杉矶阳光正好的下午,忝列当年纽约穷圈成员之一的老于过境造访,其既是老欧国内大学百米短跑记录保持者,也是曾经奋战“湖南Park”的外卖老炮。唯几十年未见,他还是一脸焦土的“外卖骑士”风格,满眼血丝、老皮纵横。他告诉我,当年最穷时他银行账户上仅剩40美元。
碍于他的日程,这次见面只有大约一个小时,我们两人在这有限而局促的时段里持续互诉,从他刚到,直到他走。
那么多年,那么多事。
(朋友老于。)
他当年在纽约,每周只有两天在曼哈顿下城有研究生课,其余5天都在“湖南Park”送外卖。他永远选择从下午4点干起直至凌晨2点收工那一班,因为不想放手每晚饭点时的外卖黄金段。如此他夜夜下班到家,必已凌晨3点半。
他当时的住家离地铁站有着不短路程,每天老于都会把从家里骑出的自行车锁在7号线总站外面,之后满眼血丝地潜入地铁。
(7号地铁从法拉盛华人区开往曼哈顿。)
大约57分钟之后,老于会在1号地铁的曼哈顿上西城那头冒出地面,之后进入“湖南Park”。
老于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同事一起在餐厅吃饭,饭毕他会和一众骑士去看餐厅经理贴在板子上的工作表,里面指派谁会轮到割纸板(垫在外卖塑料袋底部防止餐盒倾覆)、切橘子(为堂食客人准备餐后甜品),也会有人被分配带上餐厅外卖单,按表中所划街区出去“撒单”,也就是挨家挨户把外卖菜单设法塞进私宅门缝。
晚6点前员工完成各自任务重新聚集于餐厅,按顺序排队等送外卖订单,老于骑士生涯新一天的重头部分,正式开始。
晚10点,外卖单子显著减少,骑士们再次聚集吃饭,之后各自回家,留下2到3位赚钱不要命的人一直干到午夜2点餐厅打烊。
(朴实老于(右二)总没脱“穷圈”仪表。)
老实巴交的老于研究生毕业没多久就回国发展了,短短几年竟蹿成人物,干的是自己所学海运专业,说白了就是弄些大船雇人运货。
他后来在上海从一位画家手里买过一套独栋住宅,画家竟是我极熟的富豪老友,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在20多年前某天共用一支电话越洋致电给我,令我惊诧。
那栋房子我曾去过,主人上下左右地历数着细致入微的构思和功成,房间多到无从计数。
(老于麾下“至宪之星”下水时的盛况。)
(“至宪之星”的伟岸。)
发展到今天,老于已是拥有三、四十艘轮船的万腾汉资集团董事长,其麾下大名鼎鼎的“至宪之星”在2017年下水时被誉为“亚洲最大特种甲板运输船”。2019年夏,老于的“特种甲板”船队还曾创造过运输史上首次同船运载三件超大岸桥的记录。
他的那帮子船我见过些许照片,样貌荒诞奇特,装载异想天开,行进起来犹如海上莫名其妙的移动巨兽,可堪志怪。
(老于的“特种甲板运输船”们在工作。)
(之八)
我最后终于把买房的焦点固定在了一幢叫做“华尔街1号”的建筑,其正位于儿子第一年上学时需要穿过整条华尔街才能来到的“三一教堂”脚下,也就是4、5,6地铁口旁。
这一站的站名,就叫“华尔街”。
华尔街1号前称颇多,欧文信托公司大厦、纽约银行大厦、纽约梅隆银行大厦等等都是,也曾是“世界第三大金库”。
这栋巨无霸大楼2001年3月被命名为“纽约市地标建筑”,也是曼哈顿下城第一座使用交流电的商业楼宇。
(华尔街1号大楼位于华尔街街口。)
(华尔街1号大楼前门。)
该楼于2014年由纽约著名开发商Macklowe Properties拿下翻建,外墙不准改动毫毛、内里却被拆得体无完肤,历经9年才告完成,成为纽约有史以来最大的从办公楼改为产权公寓的转换项目。
正所谓带着古早旧壳的全新大楼。
华尔街1号体量巨硕,西至百老汇,东至新街,南至交易广场,占据华尔街进口南向的整条街道。这么说吧,如果想从最为繁华的西侧进入华尔街本街,这个庞然“1号”,是根本不可能躲开的所在。
(华尔街1号赫然耸立在华尔街西侧入口。)
华尔街1号因其所在便捷的地理位置和建筑本身的精良质地,一经入眼,即成为我和儿子的不二之选。
公示上说大楼会于2022年建成,结果我们拟定2023年2月的过户日期,因某个建筑许可的迟发还是被推迟数次,这导致我不得已一次次取消从洛杉矶飞往纽约的机票。
好在我们的等候只比预定日期晚了20多天,那时,儿子已在纽约翠贝卡的酒店中度过了新学期的头两个月。
3月初,得到可以过户的通告,我连夜买好机票从洛杉矶直奔纽约,人还在路上就被告知,按照交割顺序,我们将成为大楼的第一位过户买主。
(华尔街1号的屋顶花园和泳池。)
(华尔街1号的入口大厅、电梯等候区、古迹红厅和Wholefood有机食品店。)
非但如此,当大楼方面得知我们准备一俟交割完毕就会立即入住,遂再告知,我们将成为第一家搬进大楼的住户。
这让我简直大喜过望,想不到我为躲避曼哈顿超高房租而给儿子买下的方寸公寓,竟能导致自己平凡的名字和华尔街产生瓜葛。如此,我们和纽约的“史上最大”,有了一世链接。
(华尔街1号令人惊叹的面水公共阳台。)
(华尔街1号楼内免费公共会客厅和厨房。)
(之九)
从“湖南Park”来去我们30年前住过的皇后区Woodside街区,路途遥远,即便是乘坐地铁一站站停停走走也要十几个站口。80年代的纽约地铁票价无远弗届都是1块美金,一来一去就是2块。
记得那时老欧为了节省这区区2块,时常骑着自行车在Woodside和“湖南Park”之间飞冲往返。这条路骑行起来理论上耗时3、40分钟,但加上一路的各种规避和闪躲,感觉中单程一定需要1小时以上。
而且肉包铁的人力车去和铁包肉的机动车相向并行,分分秒秒都在死里逃生。
(从湖南Park骑车前往我们当年所住Woodside理论上需30多分钟。)
尤其是回程,他要靠疲于奔命整整一天之后的有限体力骑车穿过曼哈顿上城和中城,沿中央公园南端短边,进入连接曼哈顿与皇后区的Queensboro铁桥,默立不语的桥侧烟云,必是他苦难过往的铁面见证。
那年代远没有数字支付,苦力工种的所得都是现金,每日一结之后全被放在归途囊中。这么着,他不可避免地有过差点被劫成功的N次历险。
这竟是他的日常。
(本身就其长无比的Queensboro大桥。)
(之十)
房子过户那天,纽约处处阴霾,春雨似下非下地胶着于头顶,我原想庄重打车去律所的计划被儿子劈头否定:“在纽约,最快的走法就是坐地铁。”
当然。没遮没拦的。
我们从运河街那几处怎么也存活了十好几年的名牌假货摊前绕道而过,一前一后缓步而进老旧地铁站,就像是要去几站之外的甩卖商店买双旧鞋。
(在华尔街1号还未完成时,儿子和我们后来的售楼员Landis一起在未完工的泳池旁边勘探。)
从铺满一桌的杂乱文件中群签完毕离开律师事务所,我和儿子再坐地铁回到翠贝卡的酒店,两人拖上一共5个大箱子立即准备去华尔街1号。这时候,素未谋面的大楼经理再次致电,要我们在即将到达的前5分钟告知他一下。
酒店招呼而来的出租司机是位非裔,看站在路边的我们被箱包环伺以为是要去机场,哪知沿着百老汇大道往下城方向才过了几条街,我就告诉他,“我们到了”。
(我们的车到了华尔街1号。)
车在华尔街1号大楼门口刚一停下,楼内旋即冲出若干人等帮忙搬箱,这时向楼内大厅看去,惊见里面竟有一众员工在列队欢迎。
这一天,这么多日程这么多转变这么多风云变幻,我虽已猜到各种询问其来有自,但这满厅隆重还是让我出离感动。
我先是红着眼眶给了非裔司机30块小费,这数字是他此程车资的至少两倍。司机当然愣怔,但表现还算迎合,他哪里知道由青葱到初老,真不知该怎样感激基于这些美国土著民意制定的移民法规,给我这一代中国人带来的重生机会。
我就是在这个时刻怎么也遏制不住开始热泪横流。
(儿子被引领着进入华尔街1号大楼。)
(大楼内欢迎我们的员工列队鼓掌。)
整一天,在新感知和新境界的伴随下很快就到来了晚上,我如此记载自己这难忘一日:
35年前刚到美国,第一站落脚就在纽约,穷困潦倒地无根迁徙,印象中总是不停地在搬家。
怎么也想不到重新安家纽约竟被隆重礼遇,3月10日,作为首个搬进全新大楼的住户,我们得到扑面而来的掌声和礼物。今晚,我和儿子也成为这一纽约历史上最大的古迹改建成品中,唯二的存在。
临睡之前,冒着绵绵细雨几步跑进同在一楼的有机食品零售大咖Wholefood,城市生活融会贯通的便给,让我激动。
通读这个久违了的城市最新机理,才知道生机勃勃的老城中竟有无数宏图。感激儿子把我带回曾以为不会再来的故土,让我得见满城故事、山高水深。
(大楼方面在欢迎仪式上准备了香槟。)
(之十一)
那些天脚步荡漾,很多个对新纽约有所疑惑的当口我会时时提醒自己,如果以购房安居为准,你不就已经是个纽约人?
这真是个值得仰天欢庆的由头。
当年老欧骑着破旧自行车在一个个必须挣够学费和用度的苦难深夜回家,路面的阴沉巩固着独行的恐惧,在危机丛生的一路又一路,我忽然想象如果他远在北京的妈妈知道了,该多么痛心疾首。
敏锐的宿命早备好前世今生。
当我最终卸下纽约悲喜返回洛杉矶,在机场,我给儿子发出短信,“我们的几十年努力全是为了今天,不信你去看我车辙的故迹和新痕”。
这一年儿子20岁,无限接近俨然成人。
(30年之后,竟然重新做回纽约人。)
涓滴隔风未及飘舞,在意坐实的反目。
谨以此文祭奠老李老欧老于惊险悲催的骑行,命运多舛的陈年暗淡,组装了他们整一辈子不可或缺的盛开芬芳。
苦难的颜色,没有颜色。
幸好追忆无声,否则震耳欲聋。
驩咍嗢噱。
窾坎镗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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