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20年3月20日到昨天的5月20日,洛杉矶人已经过了两个月居家令下的日子。这期间每次我去采买,必也会为我的独居老友送些吃的。老友倒不很老,五十年代初的产物,却被归入跨进疫情高危门槛的指标性人群。
那天在给老友送东西时,看到喷有其所在县政府标志的一辆厢型车停在他家车库门外,老友后来告诉我,这辆车完成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加州政府为独居老人送饭的行动。
我到的时候这车正好要走,我看见里面有两位戴了口罩的人,其中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士貌似亚裔。我的目光追随他们的车挪移了一阵,看到他们停在远远的树荫下稍事整理,这种不在“客户”车位上引发关注的贴心,让我敬佩。
这饭通常是一送两天或者三天,每天分早午晚三餐共备有三个单独餐盒。早听说加州此次疫情中给独居老人的免费餐饮规格极高,标准是早餐16美元、午餐17美元、晚餐28美元,再加上每日5美元的杂费,总计66美元。这个标准在”和平时期”的洛杉矶,都能去还不错的餐厅摆谱了。
(上图为老友得到的两日三餐,下图为三日三餐。)
对此,项目甫一推出,民间即有诟病,认为这种饭菜价格过高,最终还是由纳税人买单。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会引发另外层面的社会忧虑,但想到独居老人的真实窘况,也就还是为老友庆幸。
那一天我所见到的老友免费餐食包扎完备,饭盒上一一写好餐别,三天九盒,每天还配有两瓶瓶装水外加一瓶饮料供饮。
瓶装水这事非同小可,在前一阵疫情紧张时,于洛杉矶市面上很难买到,稍事缓解之后,很多商店还都曾限购。
(免费餐食包扎完备,准时送到。)
送来的三顿饭都是西餐模式,内容是中国胃形容的那种“一看就饱”类型,但却荤素搭配得处心积虑,凡能想到的营养里面都有。
送饭人来之前的头一天会致电老人商榷送饭时间,有时候是一人来送,有时两人。第一次他们来时,主动留下了主管的电话号码,叮嘱老友随时可以提出需求和意见。
老友告诉我,他是根据网上提供的老人免费餐饮热线致电过去的,对方说会给他安排一个“经纪人”(Agent)。第二天,经纪人就打来电话对他的生活背景进行简单筛查,问了他的年龄、收入和是否独居,第三天就开始为他送饭了。
(为老人免费餐食忙碌的餐厅人员。)
第一次接到饭菜,老友说自己忍不住满心感动,泪流不止。这个时期他是绝对不敢上街的,他有着少数几样老年人惯常会有的疾病,至少有一到两种上了此次新冠基础病名单,每次出门都像是一场对赌,因此这种送餐服务保证了他绝对不会饿死。
这是很关键的一个指标,每天吃,吃什么?独居老人即便还有体力能常去超市,子女也会看在眼里怕在心头。老友告诉我,他也很怕儿子因为担忧他会感染孙子女原因,再不让他去看孙子。
(为独居老人的送餐行动很受欢迎。)
这项送餐计划早在4月下旬就告实施,加州州长纽森当时宣布了与FEMA(美国联邦紧急措施署)的这一合作,并表示如此一来还可救助加州遭受重创的餐饮、酒店行业。具体地说,就是利用帮助独居老人摆脱吃饭困境的同时,也能使州内餐馆重新雇用员工或让现有员工一周七天忙碌地准备餐食。而餐厅方面能从每顿餐食中获得补助,当地政府也可利用税收回收一部分钱款。
按照协议,FEMA承担老人餐费的75%,加州和地方政府承担25%。
所有参与的餐馆根据特定标准由地方政府选定,尤其鼓励那些使用本地种植食材、制作低糖低钠饭菜的独立商户参加。
据悉,加州目前大约有570万老人,其中独居老人有170万,纽森表示该计划可为州内大约120万独居老人提供食物。而且因为定期有人上门,还能确保这些老人如有任何需求,可以找到人帮忙。纽森表示,这项举措是全美首创的合作方式,“这不仅仅是送出食物那么简单,更关系到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关怀,送餐人员同时可以确认老人们是否健康状况良好。”
(洛杉矶超市为老人留出专门购物时间。)
这一次疫情中,我所居住的洛杉矶针对老人的救助层次相当丰富,自己也有“助老”政策。早在3月中旬,包括若干华人超市在内的很多大型超市都推出了老年人专属购物时间,把早上开门后的第一个小时留给他们,因为这个时期不仅货物充足,而且前一天晚上刚消完毒,是商场最干净的时段。
同样是在3月下旬,洛杉矶县老年健康部公布了一张食物分发地图,向县内所有年在65岁以上的长者提供免费食品,老年人只需事先致电加入计划,就可按地图指引领取饭菜。县政府特别说明,为了避免感染机会,老人也可以请家人或义工代领食物。除此之外,65岁以上的老人还可优先进行病毒检测。
老人待遇在此次抗疫鏖战中,是个极为敏感的问题,对他们的关怀程度乃至医疗作为,拨动太多人的心弦。值此世道骤变,并非所有老人都如我老友一般幸运,随着疫情爆发,全球眼睁睁看到老人们犹如一叶飘萍,在中年人主掌的社会中处于微妙无比的位置。
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疫情最脆弱群体,在一开始就被耳语说成是“要被抛弃的一群”。
病毒爆发最猛烈的时刻,无论是在美国还是欧洲,都看到有医生出面谈到“医疗选择”这个艰涩难题。那时候,重灾区医院的一台呼吸机要应付4人使用,每个角落都塞满了病人,排队等着上呼吸机的重症病床在医院走廊列成长队。这种前提下,要想照顾好每一个人已不太现实,医生被迫成为让谁活下去的选择者。甚至有医生私下告诉我,“医院方面已经表明了事后不追究责任的态度”。
(医学博士Henen Ouyang谈到意大利的同行早已开始制定“医疗选择”规则。)
我看到过美国医学博士海伦·欧阳(Helen Ouyang)发表在《纽约时报》上的日记,其中就谈到她在纽约疫情爆发时求助于陷入更艰难困境的意大利同行,对方开宗明义讲出了他们遇到的两难处境。
海伦·欧阳(Helen Ouyang)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助理教授,也是执业急诊医师及哥伦比亚国际急诊医学奖学金的副主任,她在三月的第一个星期就和意大利方面建立了联系,找到一位名叫Guido Bertolini的同行。
(意大利流行病权威Guido Bertolini。)
Bertolini是意大利研究重症监护的临床流行病学家,当他在其国内重灾区医院见识到人满为患、惨不忍睹的状况之后,便开始在Skype上与生物伦理学家、重症医生组成六人工作小组,起草医院“优先救治”规则。他的小组中也包括现年45岁的重症医生Marco Vergano博士,他也是意大利生物伦理学专家。
他们六人制造出的第一版“选择救治”方案提出了严格的“淘汰”标准:如果您的年龄超过80岁,或者您的一个器官功能不正常,或者您的痴呆症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那么您就不太可能在重症监护室找到病床和氧气管。
干脆说,也就是只要你满足了上述三个条件之一,医院就不治疗了,只能等死。
(意大利生物伦理学家Marco Vergano。)
此后不久,制定小组删除了才刚制定的“标准”,希望医生具有灵活性,可根据医院每小时的变化做出调整。但他们还是强调医院应该用六人小组制定出的这些原则,来指导和支持医生们的医疗决策。
该文件的基本宗旨是,优先考虑那些“生存机会最高的人”,这里很明显指的是年轻人和健康人,强烈建议不要按照“先到先得”的传统程序分配宝贵的医疗资源,如呼吸机和病床,这将提高医院挽救的生命数量。
看了这个“指南”,我有些发毛。我在这么想,如果我的肝脏不太好,却不幸感染了新冠,如果我有幸已经在严重拥挤的重症病房中获得床位也抢到了一个呼吸机管道维持生命。几天之后又有一个80岁以下却没有肝病的人也需进入重症救治,那医生遵循“指南”就可以把我的氧气管拔除并把我的病床拉去走廊,为的是给刚入院的没有肝病患者让位?
更何况还有我79岁你81岁,我能得救你则去死的更残忍选择。
重症室的床位和呼吸机,那可就成为比谁年轻比谁健康的伦理战场,血雨腥风。
(疫情严重时的意大利重症监护室。)
果然,该“指南”发布后,撰写小组遭到迅速而激烈的谴责,Vergano说:“你无法想象我们要在多大程度上面对严厉的批评。”
“从同事到记者,再到生物伦理学家,都把我们推上风口浪尖。”
Bertolini补充道:“他们说我们在扮演上帝。”
倒颇准确。
不幸的是,这类无形的“指南”于疫情飓风来袭时,在太多国家犹如幽灵一般多方位多角度地呈现。这一次,由于政府的疏忽,西方许多国家的养老院都爆发了令人震惊的疫情,在医护人员的“选择”中、在政府统计的忽略中,养老院成为埋葬老人的“万人坑”。
(英国竟有很多老人死亡病例未被统计。)
英国伦敦政经学院(LSE)上月公布的一项研究显示,意大利、西班牙、爱尔兰、法国、比利时这五个西欧国家中,42%至57%的新冠死者都是居住在养老院的老人。
4月中旬,据英国最大的两家养老院公布的数据显示,他们那里已有521位老人死于新冠病毒。接着,英国国家统计局公布,说是英国养老院两周内的死亡人数为217人。随后,英国四大老年人专业护理机构联名写信给政府,称根据护理系统统计的数据,全英至少已有4000位老人因感染新冠死在了养老院。
英国前退休金大臣罗斯·阿尔特曼说:“政府每天公布的统计数字遗漏了养老院的死亡人数,养老院老人只能被隐藏的地悄然死亡。这些生我们养我们但却很少需要我们回报的老人们,正独自地死去。可耻的事实是,养老院里生病的老人们正被我们的医院拒绝接纳和治疗,就像是扔给屠夫们的待宰羔羊。他们的生命之所以不被珍视,是因为比起年轻人,这个社会认为他们活着的价值已经不高了。”
显而易见,无论六人小组的“指南”制定与否,在世界很多地方,疫情治理思路都有点不谋而合。
(西班牙养老院里不少老人死在床上。)
在西班牙,如今有超过37万老年人住在5400个养老院里,这一次仅在卡塔洛尼亚大区就有70家养老院出现大规模疫情,很多养老院工作人员因为恐惧弃职而走,因此西班牙不得不动用军队力量为养老院消毒。更为悲惨的是,当军人们进入养老院时才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更加危急,有的老人早已死在了床上,尸体却无人处理。而活着的老人也因为无人照顾,饿到无以复加。
此事一经报道,引发舆论震荡。
孤独的“群体免疫”践行者瑞典的老年人问题,更是触动了全社会神经。瑞典全国有近14万名65岁以上的老人选择在家养老,但相较171万老年人口,这个比重并不大,大部分人的养老第一选择仍是去养老机构,重要原因在于,大多数瑞典人的养老支出都由政府补助,老人如果选择住进养老院,每月支出一般不会超过养老金的三分之二。
(瑞典的养老院全部设施完备。)
瑞典《今日新闻》(DN)报道,此次疫情中瑞典至少有541个老人院遭到新冠的大举入侵,数千名老人被感染。瑞典官方的统计也显示,截至5月21日,只有一千多万总人口的瑞典死亡人数达到3858例,其中80岁及以上的死者人数,约占全国死亡病例的三分之二。
该国“群体免疫”总规划师、首席流行病学家Anders Tegnell也承认,瑞典在保护养老院老人方面的失败是整个抗疫过程中最大的缺陷。
本月早些时候瑞典方面表示,检察官已就养老院中的高死亡率展开调查。瑞典政府也宣布投入22亿瑞典克朗用于提高养老院工作水平。
(去养老院养老很受瑞典人欢迎。)
美国早期的状况也和欧洲多国有着惊人的类似,全美目前大约有130万人居住在养老院,但每十家养老院中就有一家报告出现新冠感染病例。美国疫情最早的爆发,也是从2月26日,华盛顿州柯克兰的一家生命护理中心举办的“忏悔星期二派对”开始。院方发言人提姆.基利安(Tim Killian)后来表示,这是养老院今年最盛大的活动之一,数十名老人、访客以及工作人员一边分食蛋糕,一边鼓掌欣赏当地乐队演奏。
(美国最早出事的柯克兰护理中心。)
之后数日,院内看护纷纷打电话请病假,院方为患病老人打给911的电话数量也告激增。检测结果显示,截至3月9日,共有129名与该养老院相关的人感染新冠,其中包括81名安养者、34名工作人员(包括医护人员)以及14名访客。截至3月22日,该养老院共有35人死亡,约占当时全美死亡病例总数的7%。
我还记得那个时刻,那是在疫情之初,新病例不停地从西雅图附近冒出,这家养老院的病例之多尤其引人侧目。我甚至怀疑后来让很多美国人坚信不疑的“新冠只攻击老年人”这一铁口直断,就是从这里分析得来。我的一位在微软工作的高中同学告诉我,这个养老院就在从他家开车十分钟的距离之内。
此次全球老人陷于疫情中的千难万险确凿是开卷考题,腹稿酿于乱世,答案千秋批红。
写到这里,满心沉重。
也忽然想起加州此次为独居老人免费送餐项目的名称,我感激纽森政府在社会道义上对已贡献毕生的老人展示的至高尊重,因为这个项目被命名为“国家一号”。
(我的老父历经周折回到北京治疗。)
昨天是5月20日,也是民间俗成的表达爱意日子,我90岁的老父历经第二次脑梗整整四个月的治疗,宣告彻底康复。这之间他历经在三亚301总医院紧急抢救、持续昏迷半个多月、实施气管切开术(气切)、常规住院、三亚医疗担架转移回京等等波折,昨天,520当天终于在北京301总医院做了气切拔管手术,恢复自如说话。
前几日大病初愈还显虚弱的老父转圈看下的武侠剧颇多,今天甚至跟护工开玩笑,说能把他“一拳打得鼻子流血”。
(我的老父年轻时期转战沙场九死一生。左图为我父亲和我爷爷合影。)
历经凡此种种,让我对自己之于上一辈的担当有了实质领会,也对他们立于社会的位置有了更深确认。520是我的大喜日子,遥拜了,我毫发无损的挚爱。
我把这一过程叫做,“我家一号”。
吾老乃至人之诸老,敬请撑住不死,阖家坐观花开。
城市日历虽藏匿太多生的陷阱,再过两个月却必定夏季缤纷、五彩娇艳。
所有“一号”,都且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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