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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入自己所在社区居委会的时间不算很长,也就发生在最近几年。当时儿子已就读住宿高中,我自己的报社才刚关闭,眼见纸媒工业的一路衰亡足够令我感慨万分,这却让我忽然拥有颇多属于自己的时间。更何况我在这个叫做“The Country”的社区已居住将近20年,很多物换星移的内心改变都让我觉得,是时候对自己家园做些回馈了,力所能及。

感慨未及咀嚼,我即进入另种人生。

我也是在这前后,知道了老约翰其人。

(村民朱天和拍摄的社区主门入口。)

(我村网页上的社区示意图。)

 

与满村鳞次栉比的豪华宅邸相比,我村的社区中心看上去寒酸得全不入流,在比例上也是脑大嘴小,像是算错了尺寸的偌大一圈带帽围墙。

疫情前,我村居委会和下辖各委员会凡会必开在社区中心。每会一概程序繁琐,有前期通知有会后总结,间中充斥争执与表决,最终形成的文件还需与会委员逐一认可。我就是在如此不厌其烦的章法丛林中,学会了如何提出及附和“动议”,如何用“Yae”和“Nay”参与表决,跟真的似的。

那可真是一次次语义多变的英文实操,意思和意思,不是一个意思。

(我村社区中心建筑外观。)

(村居委会所在建筑颇为寒酸。)

 

我刚搬进来时,占据社区中心最大面积的主场还是个大型驯马点,半透风的样子。我记得自己有好几次站在炎热难当的场地边沿,围观邻居驯马。

社区内房屋买卖文契早些年还会注明可养几匹马,村中内路直到今天都仍保有马道设计。再早个十年,我常能看见一位形似卡扎菲的邻居满面傲然地沿通衢大道骑马而过。

这些年,他也不见。

社区中心室内部分还有一个篮球场,近一年来那里也成为中老年女士追捧的Zumba教室。有鉴于墙壁和地面过于陈旧,此时此刻,篮球场正被打点一新,该粉饰的粉饰该更换的更换。

(我村部分待售房屋图片。)

 

说穿了,社区中心驯马场是随着村内白人邻居渐渐搬离而慢慢冷寂的,它后来被改成两块城里颇为少见的红土网球场,敢一脚踏入,必满鞋红尘。

刚搬进村里时,我家左侧住户还是一位白人律师,后来几经易主,左邻终于换成了清华毕业的北京一家。我们这两户北京人竟到洛杉矶比邻而居,算是真有“人以群分”的那种缘分吧。

而这也是美国移民生涯常见的居住尴尬,一方面,族裔融合做起来绝非纸上谈兵那么简单易行;另方面,社区房价的推升也对本地人的承受造成阻碍。更何况他们决定搬离时,房子还能卖个喜出望外的高价。

但是,白人老约翰没有搬走。

(施工中的社区篮球场。)

(社区中心的室内红土网球场。)

老约翰全名为“John Maloney”,他非但没有搬走,其在居委会做义工的认真和勤恳也持续恒在,而且他的专长正好是社区最为要紧的一项,那则是基础设施建设。

实话说,在居委会做这些虽则无薪却则劳碌的差事真乃自讨苦吃,不知有多少次,当我低头看见警卫送来放在家门口的社区当月罚单报告,都有点要头晕眼花的意思。所有这些厚厚文件,各义工委员均须自己先看一遍,以便在例会中能立即参与有关罚金定夺的一次次快速投票。

赶上罚单颇多的月份,例会前的整一个周末诸位委员谁都别想清闲。

(晚年老约翰。)

 

我曾看过老约翰2019年草拟的社区修路指导,举凡基建项目在发给供应商竞价之前社区都要做出一份修建要求,以便报价。他的专业是航天航空,也在南加各大学任教过,因此社区的基建报告大多由他无偿演算,只此一项就为社区节省极大。

我看到的老约翰报告字体周正、间距适中,大排列之下套满了小排列,以我这个资深编辑的挑剔眼光来看,活似一叠中规中矩的艺术品。

无薪之工操劳至此,也是服了,难以想象老约翰其人需要挪出多少个毫无给付的日日夜夜才能成就?

(老约翰2019年做出的社区修路指导。)

 

老约翰是加州本地人,出生于距离我村以南不到15英里的城市,还不如我儿子小时就读的小学远。

他毕业于南加州大学(USC),大部分的职业生涯也都分布于南加。生活中他是那种极重隐私且格式老派的“古早”白人,时到如今都还爱用台式语音电话、爱看电视和爱读报纸。

多少年来,无论冬夏,乡邻常能看见老约翰带着他标志性的白色软帽,拄着拐杖缓行于社区在对道路做丈量和察看。他对社区的路况细节和铺设历史了然于心,更兼熟知技术规范及参数设定,只要居委会划定了维修街道,他很快就能拿出成本估算,并标识出相应的下水道井口和消防栓位置。

(老约翰和他的爱犬Shannon,此照片曾被他用来作为竞选居委会的文宣照片。)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我与老约翰不曾有过真正一对一交谈的过往,我们彼此最近的“遇见”,就是在Zoom线上开会时同在一屏的“距离”。

我进入居委会时他早在其中工作多年,“官衔”随社区每届选举结果时高时低。目前的他是社区居委会副总裁、基础设施建设委员会负责人,并兼任我所在法规委员会的居委会联络人。

我们委员会的每次例会,他一概最早出现,唯有刚刚7月底的这次例会,他没露面。

(村民王俭美拍摄的社区部分街区鸟瞰。)

 

其实,美国社区的“居委会”与国内的居委会除了产生方式号称一样之外,其余南辕北辙。

百度对中国国内居委会的定义如下:“居民委员会是居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务的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是中国人民民主专政和城市基层政权的重要基础,也是党和政府联系人民群众的桥梁和纽带之一。”

而美国的“居委会”英文缩写为HOA(homeowner association),准确的中文翻译可为“业主协会”或“管委会”,是私人协会实体,通常在法律上成立于拥有多个业主的建筑物或建筑群中。在美国的新开发社区中,管委会最初多由开发商担当,但在出售超过预定数量的地块后,会将管委会控制权转让给真正的业主协会。

一般而言,HOA由3位或5位成员组成,完全由居民投票产生,内设总裁、副总裁、秘书长、财务长等职,且HOA成员人数不能是复数,以防产生投票平局无法工作。

(年轻时期的老约翰。)

 

总体来说,任何想要在HOA管辖区域内购房之人必须成为HOA会员,并遵守其制定的管理要求。

说到HOA的管辖范围简直无远弗届,大到房屋建造设计审批、区内道路整修改造,小到处罚草坪打理不当、车辆违规停车、垃圾桶没及时撤回等等,事无巨细无所不包。

我很难忘记自己第一次知道美国的HOA竟有因房主积欠HOA月费而拍卖涉事房屋的权力时,简直瞠目结舌。那时候我在国内正有为数不少的熟人拒付其所在小区的物业费,问其原因,“不为什么,就觉得管理不太好”。

民不畏“死”,皆因不曾以“死”设置。

(老约翰的结婚照。)

(老约翰的订婚公告。)

 

The Country目前共有941户人家,邻居间颇多联谊,无数友情乃至筹资仅在社区之内就可延揽达标。

村内面积不详,但有一个坐标可资参照,那就是社区拥有的一个占地200英亩(约折合1千2百多市亩)的郊野公园,这在寸土寸金的洛杉矶东区,不奢侈才怪。

值得提到的是自前年开始,我村HOA总裁由早年留学美国后经营电器生意的中国籍商人Charles Zhang经由民选一举拿下,这是这个古老而庞大的重磅社区第一次出现中国大陆籍总裁。

(村民潘平微拍摄的我村绿色植被。)

 

民选的HOA成员握有社区大小事宜的表决一票,由此也会造成“权力”争夺。我村这些年一到选举季标语插满地、黑函飞满天,各路竞选人马或挨家拜票或私相授受,花样百出。最为奇观的是新村委一旦获选,又会被对立面随之而来发起的罢免浪潮一夕冲垮,周而复始,如入怪圈。

白人老约翰几年前就经历过因整个HOA被悉数罢免而随之懵懵懂懂无妄下台,最新的一次,他竟然是因为没有附和有人提出的村委选举舞弊之说,被莫名其妙再次列入罢免名单。

好在这回没能成功,天让他留下。

这些年也曾听闻HOA的对立面中有人故意推延会议进程,例会由下午往往开至深夜,这让身患重疾的老约翰几乎无以支撑。

(有好几年,我村动不动就罢免HOA,据知幕后操盘手只是一、两位多事华人,有了如此这般的不停搅动,可真是家无宁日。)

 

老约翰今年82岁,他罹患血癌转移淋巴癌的消息我是最近才刚知道,这些年他一面无偿制定预算,一面饱受病痛侵扰,双重夹击中进行过N多次化疗。据HOA目击者回忆,好多次开会,老约翰都随身带着药瓶、手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

7月下旬,他的病情迅速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8月初开始进入长时间持续昏迷。本来在他的7月医疗中,还有要做新一轮化疗的计划,但由于几周来他不断地被送急诊,才进8月,医院终于表示无力回天,放弃一切治疗,至此,老约翰独自回到家中开始了所谓“临终关怀”。

(中年老约翰。)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我和老约翰还是有过直接交集的,那是在今年3月,老约翰作为HOA法规委员会联络人向我发出过新一年入会邀请电邮。

邮件中,他点名我和另一位叫做Cassandra的上届白人女性委员,说是他和Amy希望我们继续加入明年的委员会,并提醒我们注意申请表格的提交截止日期。

当时我说,“Yes Sir”。

对这句回答的传神翻译,我老觉得应为“是,长官”,而不仅仅是平淡无奇的一句“好的,先生”。

(老约翰点名要我重回新一届法规委员会。)

(我回答:“Yes Sir。”)

 

我们新一届的法规委员会只有三人,来自中国台湾的邻居Amy是委员会多年负责人,每次开会,我们三人连同HOA联络人老约翰、保安总管外加社区秘书,次次六位。

整年当中Amy从未批准过我的请假,她的回应每次尚算委婉,而我却听出其中坚拒,因此好几次出门在外到了开会时间也只得把车停在路边,用手机加入会议。

眼下,即便我8月22日即将离美环游在外两个月之久,Amy也告诉我,在会议举行期间我无论在世界哪个角落,都可参会。

(我曾得到过HOA奖励各委员的信和卡。)

 

我要离开的8月22日是个神奇日子,这也是社区篮球场被粉饰一新之后的重开关头,我不知道老约翰能否还能等到如此飞光流彩的一天。

据HOA总裁Charles说,8月初,老约翰从昏迷中偶尔醒来已无力打开电脑,只好直接致电给他,清晰地表示自己对社区篮球场墙壁粉刷颜色的意见是“Option 3(第三号选择)”。

篮球场内墙新颜色据知参考了色彩专家的建议采行双色搭配,“Option 3”是由Castle Gate(城堡之门)”和“Endless Sea(无边之海)”两色进行的组合,此也是色彩专家力荐的首选。

(Option 3:“城堡之门”和“无边之海”。)

 

到了8月10号,老约翰已无力举起电话,在间歇难得的清醒时间里,Charles把自己的手机端好给他看墙壁刷成之后的成品照片,他说了句,“完美”。

Charles说:“这些年来,老约翰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社区改造和建设上。我曾和他谈起The Country的远景,谈起进行中的社区中心和郊野公园的各种未来,他笑着说,很好的规划,只是我肯定看不到那一天了。”

我忽然觉得老约翰没说对,他是看到了篮球场墙壁完工的,他是看到了他的选择“Option 3”被付诸实施的,他是看到了“城堡之门”和“无边之海”相生相伴的长成样子。

只因为,这是他濒死之际最后的嘱托。

(老约翰看到了手机中的内墙完成颜色。)

 

老约翰没有子女,大半生都和太太Barbara共同生活。Barbara于2011年离世之后他与小狗Shannon相依为命,遗憾Shannon也于前年离开,那在这个世界上,他已完全孑然一身。

听闻老约翰这一向已陆续焚烧了其此生所有的文件和照片,我所能够找到的,只是漏了网的寥寥几张。

也就是说一旦昏迷捱到终点,老约翰的音容笑貌于茫茫人世即刻无踪。他曾经的存在,就只囿于厚厚一叠修路指示和左邻右舍的口耳相传。

(此为老约翰的家。身体许可的情况下,据知他会在门前白色长椅上长坐不走。)

(本文写完大半时,忽然在我村某些人的罢免文宣中找到我拍摄的老约翰和Charles正在为某年竞位的候选人义务插牌。那一天我正在社区中心面前的路口右拐,碰巧撞见操劳的他们,随机拍下,挥手而过,立此存照。这是我和老约翰,唯二的牵连。)

 

8月15日早上8点15分,带着不详预感一夜未睡的Charles告诉我,老约翰走了。

他过世于凌晨5点45分,Charles说他赶到老约翰家的时候,正好看到逝者被殡仪车拉走。遵照遗嘱,老约翰家小狗Shannon的骨灰将与其一同下葬。

Charles经老约翰生前指定的监护人获准,保留了曾与老人日日相伴的白色软帽和墨镜。

(老约翰留给Charles最后的礼物。)

 

获悉噩耗之后直到早上10点我都思潮木滞,这虽是一望便知的结局却还是来得猝不及防。我慢慢打开YouTube音乐App,迎面撞见昨晚想听未听的《Someone You Loved(深爱过的人)》。我无言注视卷发四溢的歌手Lewis Capaldi在第43秒唱到:“此刻白昼融入夜色,但你已不在我的身边,其实是你陪我度过了所有这一切。”

不舍一位故人。

不舍一种精神。

谁让你无言的磊落成为行路指南。

就在。

就在10点零43秒的这个瞬间,我猛然泪如雨下。

(年轻时的老约翰。)

 

这是预感中最为真实的一天,老约翰陌生而熟悉的“城堡之门”怦然全关,仅留遥远而亲近的“无尽之海”拷问追忆。泪光中我隐约还能触及你绝没报酬的无怨无悔,可你离开的姿势却再三提醒,这一去你永不往而复来。

Charles还能保有遍布你体温的软帽与墨镜,我却只能用全心追究你的来过是否来过。

N多年的无偿勤恳变成7月末的突然缺席,你是英雄,也是叹息。

(从我家西望,偶尔可见晚霞红透。)

 

故人西去,远也太远。

心送千里,哭也不哭。

无论此去一走多久,越明年,天边再现残阳如血,那必是老约翰在声声唤我加入新一年的法规委员会。

Yes 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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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135篇文章 21天前更新

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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