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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就在2017年2月18日这样一个星期六下午一、两点钟的样子,我因为陪伴儿子在伯克利大学参加全美最大年度辩论赛之一,名为"伯克利辩论邀请赛"的,因此得以在伯克利大学主门外具地标意义的“电报大街”一路破烂中间辗转穿行。我在刚到一个陌生城市的时候一向喜欢随心而往,不为自己设定指标和方向。
 
记得旧识艾未未形容他当年在纽约的生活就是如此,每个白天都会到街上胡走一通,哪边绿灯亮了就走向哪边。
 
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在此方面记忆力的惊人导致我每次在闹市跟着一群穿戴无从言说的五花八门等红绿灯时,都会想起艾未未这一陈年旧习。
 
就在这样的一种心境和时刻,我在我右手边对街的位置猛然看到“Moe's”,这让我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这可,真出我意料。
 
(大名鼎鼎的Moe's书店的外观。)
 
(摆在书店门口很多折价只卖两块钱的书。)
 
Moe's书店是1959年以创业老板Moe Moskowitz先生名字命名的,这人生于纽约市,原始国籍据其面相无从考证,但以身手和做派看,真很纽约。
 
这是一家在全美声名遐迩的书店,一直遥遥听说它在美西独霸一隅纠集各路好汉。也许完全因为这个原因,从外表目测,Moe's不具其它同类书店如今看上去就异味扑鼻的颓败,状态温暖。
 
这家书店最不经意的高光时刻出现在美国著名电影《毕业生》中,它出其不意地于著名演员达斯丁.霍夫曼剧情中在等候女人的镜头中露面,画面是霍夫曼坐在Moe's对面的咖啡厅中回看书店。
 
在中文资料中,有关这家书店的介绍很少,似乎只有先做妇科医生后专司写作的作家冯唐提到过。我本想把冯的“提到”放在本文最尾用做一个参照,但敲键到此,思忖再三,觉得还是应把冯文放在文前位置,这样就可有效地免除我不很系统的喋喋不休。
 
以下为冯文:
 
(冯唐为文沉着。)
 
Moe Moskowitz先生:
 
见信如晤。
 
您的Moe’s书店一九五九年开业,我一九七一年出生。您一九九七年去世,我一九九八年医学院毕业,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到美国、第一次到伯克利电报大街2476号的Moe’s书店、第一次买了一本原版英文旧书。
 
一个月之后,我看完了这本劳伦斯的《虹》,我第一次意识到人性能有多苦,我猜,这个作家能挖出这么多苦,自己很可能活不长,看了看他的小传,他四十四岁的时候死了。我想,如果我不怕早死,我也能用文字做人性的矿工,看看能挖多深。
 
二零一四年七月底,我飞旧金山,在伯克利附近租了个小房子落脚。和伯克利大学东亚中心教书的好友兰芝吃了个中饭,兰芝说拐角就是Moe’s,一定要去,我笑说去过多次,是我最喜欢的旧书店,没有之一。这次,买了几乎拎不动的书,感到幸福。恍惚中觉得和周围几里陌生的天地草木有了些亲密联系,心里踏实了些。这批书里有二十册的劳伦斯全集,精装,200美金,放满一个小纸箱,挺沉,魂魄不散的样子,如果和劳伦斯死前的体重相比,我不知道,哪个更重。
 
每次去您留下的Moe’s,都忍不住想,这真是一家很棒的旧书店。
 
第一,营业时间长。早上十点开到晚上十点,每天,全年无休,买书人不必担心节假日溜达过去吃闭门羹。
 
第二,书多。常年保持二十万种新旧书,堆满四层小楼。
 
第三,常新。买书人常买,常有新货。
 
第四,价钱公道。Moe’s也卖也买,坚持收旧书的时候比市场其他人多给一点,卖旧书的时候比市场其他人少要一点。Moe’s一直坚持您定下的独立旧书店的买卖原则:每天,我们买几本书,也可以买整个图书馆,每次买卖,我们都比别人少贪一点。
 
第五,地点方便。Moe’s就在伯克利大学南门往南四条街之外,一路破破烂烂的吃的喝的,从来就是伯克利嬉皮士王国的中心。六十年代言论自由运动的圣地人民公园就在一步之遥,嬉皮士们在阳光下草坪上抽烟、睡眠、饮酒、读书、思考人生,偶尔当街撒尿。
 
第六,摆放精当。在某些巨大的连锁书店,我常常逛两个小时什么都没买。我试过很多次,哪怕只有二十分钟,我也能在Moe’s买到书,我想买的书似乎总在书架或书台某个显眼的位置冲我招手。我不知道Moe’s是如何做到的,我怀疑您总结过一些秘而不宣的规律,然后仔细训练相关人员。如果时间充裕,我眼睛自然扫到的陌生书籍,我会拿起来翻翻,看看作者是谁,读读一两页,如果好玩,就买回去细读,读完还觉得好玩,就再到Moe’s买齐这个作者的其他书。我常常想,您为什么把这些作者的这些书摆在显眼的位置?什么样的文字能穿越时间的流水不停地转世?我已写的那些文字以及要写的那些文字和这些文字比,如何?如今的人的确读书少了,一方面的原因是时间被太多迷人的APP碎片化了,另一方面的原因是书太多了,懂得什么是好书的明眼人也越来越少了,这些越来越少的明眼人里面,愿意说实话的更是越来越少了。很有可能,您才是书评大师,用Moe’s书籍摆位表明自己的态度。很遗憾,我生得晚了几年,没机会和您坐下来细聊您评价书籍的那条金线是什么了。
 
第七,店员好玩。最近几次去,一楼收银的都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人,留着达利标志性的在上唇上翘的小胡子。我第一次交款,他对我说,你眼镜好看。我说,谢谢,金的。他问,日本的吧?我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日本人用金才能不俗气。我第二次交款,我问他,为什么四楼的古董书要在四楼单独交款?他说,那个古董部门的负责人觉得在他部门交款形成销售业绩才能让他有特别的荣誉感。我没问四楼的人,他说的对不对。我在四楼买过些很冷门的宋瓷书,不便宜,但是很难想像在其他地方能买到,结账的时候,四楼的老店员递给我一本李济的英文演讲集《中国古代文明的起源》,我翻了翻,买了。我问,这本书和宋瓷什么关系?他说,龙山有黑陶,商有白陶,李济对白陶下了不少功夫,文化期的陶和宋瓷或许有关系,你或许会感兴趣。
 
去Moe’s的次数多了,我好奇,去Moe’s的网站翻了翻您的简历,您是个好玩的人。您年轻时在纽约卖冰激凌、学艺术、总能在世界里找出坚决反对的东西,您参加过共产党青年团,但是因为意见太多、嘴太碎被开除,您反对二战,多次抗议,多次入狱。您六十年卖黄书被抓过,您说您一点没觉得黄。您长期争取吸烟者的权利,一直努力把Moe’s变成一个法规允许随便吸烟的绿洲,一直没得逞。
 
走在伯克利电报大街上,我想,每个像您一样牛屄的人都要有个笃定的核,这样在宇宙间才不容易被风吹散,仿佛每个伟大的街区都要有家旧书店。
 
秋凉添衣,多食多饮,余不一一。
 
(著名演员达斯丁霍夫曼在电影《毕业生》中坐在Moe's对面的咖啡厅中回看书店。这是有关Moe's的经典镜头。)
 
在你因为看过冯唐文字已经对这家书店有了约略了解之后,我再接着说起来,确实便捷。
 
书店,乃至一切与纸媒有关的衍生商业,当然绝对包括我当时还在经营的、已挣扎到第二十三个年头的报社,这一众的境地早已从岌岌可危跨越到可笑可怜的社会位置,更随着全民自媒体的长驱直入,文字的价值也开始比谁“市井”,哪怕是政论文章也会充斥"小编"之类自称,文字配图也令人诧异地尽可能无厘头和卡通化,这不能不让膜拜文字加纸媒的人对社会的阅读走向产生无奈,因为如果不是全社会范围地广受叫好,"小编"一类怎可能甚嚣尘上?
 
这个关头,严肃书店的挺立,更显悲壮。
 
我就是在这种悲壮的空气中,撞见伯克利门外电报大街一堆破烂中之Moe's书店的。
 
(书店门口遗憾地还有防人偷书的电子门。)
 
(店内地下室是唯一售卖新书的地方。)
 
我慢吞吞地横跨了马路,感觉耳边骤然缭绕丝丝乐声,毫不夸张地说,我竟先入为主地觉得这是我陌生而亲切的异地家园。
 
Moe's书店之所以有以往的名声,跟老板Moe本人确实关系重大。1921年出生的他如果能够活到今天也该96岁了,但他一定不是个长寿者,就凭他不作不死的性格和头号烟枪的嗜好。
 
他半大不大的时候曾在纽约东村定居,那可是鱼鳖虾蟹的狂放所居,高雅的和流氓的都能找到切入点与聚合点,而我确定他属于“流氓的”一类。
 
他上过的大学不很给力,是所谓"皇后社区大学",我在纽约混迹的时候这所学校是很多华人找补零七八碎职业知识的进修重镇,由此,可以想见那里边边角角的形色来历对书店主人的凌乱影响。
 
他也开过酒吧,为了生存也去做过很多不登大雅的职业。从纽约搬到加州之后他就在伯克利生活,夫妻两人育有两个女儿,小的一个叫做“Doris”。
 
(1991年的Moe。)
 
(六十年代的Moe实在狂放。)
 
我说过这是一间在全美都大名鼎鼎的书店,和纽约的Strand、洛杉矶的The Last Bookstore以及旧金山的City Lights齐名,在美国知识界颇具涵义。
 
我在走进Moe's书店的时候是坚持如下认为的,我认为书店里面出现的年轻人都是学生,不像学生的都是教师,不然都很难解释不是伯克利加大的一员,怎么会徜徉在如此充满人流充满昂贵的小城里。就拿在伯克利停车说事,我遇到的收费比已经十分昂贵的旧金山市内,竟然更贵了一倍。
 
(Moe's内长长的书架长廊。)
 
(1997年4月,也就是Moe去世当月,民众来到书店参加悼念他的盛大"黑色派对"。)
 
Moe's一共四层,1969年开业,基本上已经50高寿,在当年纸媒镇定江山的大时代里,更尤其是在伯克利这个自由文字的春风环境里,可以想见书店和Moe本人怎样地叱咤风云过。
 
Moe当年建造了夹杂在两个他人之楼当中的长条褐色建筑作为书店,看来是有情怀的,也真是再适合他的性格不过了,可我怎么也看不出书店消瘦的体型中是怎样装下了冯唐所谓“二十万册藏书”的?
 
以藏书数量来讲,Moe's以售卖旧书为主,整个书店四层楼中只有地下室才卖新书。
 
看到过很多英文文章都在夸赞这里书籍摆放的讲究和科学,我对此几无研究,无从评断。
 
(两张图片中,左图是描述老店主Moe因为被控出售黄书而被捕的新闻报道,它被张贴在一进书店大门的看板上。)
 
(书店中到处都是老店主的神情,永远在说明他的性格。)
 
Moe's竟然也有中文部,里面的中文书却少得可怜,显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毫无系统也不成规模。
 
我在这里看见一本年份还新的大陆版英汉词典,小小的,我也有着一本,至今应该还在洛杉矶的书架上,译词不见啰嗦,适合携带与案头。早些年,字典承载无限需求,一般人不会出手,我只能想象这是一位蛮早从中国来的学生,可能缺的就是卖书的这几块钱。当然也更可能因为线上翻译网站早呼啸而至,这本字典能出现在我眼前,已是纸面字典最后的落寂。
 
(年份还新的大陆版实用英汉小词典。)
 
(中文部本来可怜,还要和日文书混杂。)
 
而看到的另外一本字典更颓唐不堪,初版于1961年,七版于1971年,即便按照七版的日期算,这词典也已有四十六年高龄了。虽然Moe's是以旧书为主卖,但旧字典中提供的几款过时无比的汉字检索方式,我估计如今只有考古专才能有余兴研究。
 
面对古旧字典连同其旁边的几本陈年中文著作系列,我后来大胆怀疑这根本就是伯克利东亚系某华裔教授搬家时候的废弃。
 
真实地说,我对Moe's中文部的评价"不成规模"其实给足了面子,眼前这些破烂在我活着的时候能卖出去,根本就是奇观。
 
(看看这本奇旧无比的一本老式字典。)
 
(在普通书区的旧书架上也有这样的书。)
 
书店店员样貌文化,看上去无一例外智慧有加,尤其是冯唐提到过的四楼所谓古籍书屋中的那位中国人。我不很确定他是否就是冯唐文字所说“喜欢自己单独结账"以求业绩好看的店员,但我觉得有百分之九十的几率,他是。
 
他是不会说普通话的中国人,幼年跟着家长随口学到一些广东话,他告诉我自己已在这家书店工作四十一年了。世间之大,遍地机会,他的闷头固守恐怕只有"热爱"二字才能解释了吧?
 
他和他的同事都不着力推销,很悠闲也很职业地用眼角和意念尾随客人的脚步和寻找。四楼陈设章法凌乱,也看到飘扬在侧的几幅中国字画简直狂假到傻呵呵境界。在不期然间忽然于交款台口最显眼位置瞥见一本包豪斯建筑大部头,这可真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宏大的“包豪斯”。
 
大师在上,驻足而观,一翻就看到我熟悉无比的那些冼练包豪斯线条,满腹故旧重逢的惊喜油然而生。
 
这书巨沉,我用单手拎起都有些问题,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把书放回原处。
 
这一看一放间糅合了N多内心推演,比如怎样将其带回洛杉矶?我自己的书架还有没地方容纳?甚至我真的要把包豪斯研究到如此大部头般地透彻?
 
(四楼古籍室,瞧那几纸傻乎乎的国画。)
 
(在收银台旁我忽然发现包豪斯。)
 
四楼唯一的这位店员听说我做文字职业之后,便毫无梳理地接口说起世界范围报业辉煌的年代与历程,迅速点出纸质传媒当年以报纸为第一载体的大年代,在他的认为中,当年的排名是这样的:( 1)报纸(2)杂志,然后才是(3)书籍。
 
顺着他之所说稍微想回去,当年人们汲取资讯的途径,确实不过如此,与出版周期密合,与载体便携相关。
 
书店工作是清雅舒适的,很容易让具有文艺情怀的人员上瘾恋栈,四楼这位在跟我滔滔不绝回顾报业的世界史观之后,待我才一告辞,他立即坐下身来和另位一看就是常客的老者秒入其余范畴。
 
(和四楼古籍室唯一的员工合影。)
 
我在走进店内窄小而洁净的电梯时,一张平整张贴在里面的海报让我知道了老店主的小女儿叫做“Doris”,这也导致我后来在和四楼员工聊完天的时候他忽然说"Doris一定会很乐意和你聊聊"时,我不曾紧接着傻问“谁是Doris”?
 
Doris竟然每天都还在书店?面对沧海桑田的世道。
 
他告诉我,Doris确实每天都在书店忙碌,通常也会收银。这让我颇为惊艳,历史和现下被结合到如此密切,还真让人喜出望外。
 
(电梯中的招贴让我知道Doris的长相。)
 
告别四楼员工再回电梯匆匆下到一楼,刚出电梯门就看见正从一楼收款台离开前往地下室的貌似之她,比对照片,她有很高的辨识度。
 
这时候我直接在早春中开口叫她的名字,果然,她即刻停步看向我。
 
当她向我一回头,我有些激动和感慨,同是文字乃至书籍的执着者,距离电梯三米之遥的我与在地下室楼口位置的她,隔着千万阴差阳错突发互望,本身就有命定恒常的味道。
 
(我和Doris的合影。)
 
这是伯克利细雨连绵的间歇,我和她移步到地下室新书书架的最靠内侧一栏,彼此诉说着自己的文字营业。一时间,我有些情绪激动。
 
这是绝对雄性的活计,近十年来可说是越做越难,有时候思索了无数个白天和黑夜,也不能看清未来曙光中哪怕一星闪亮。一片哀歌声中,我和她全然一肩担起,我们惺惺相惜地诉说起来,自己都有点被自己感动。
 
她笑容静好,全没承袭她父亲的反骨嶙峋。
 
我觉得她和她书店的还在,远不是子承父业那么肤浅,她笑意绵绵的眼神中,我分明看见她对文字的不舍和珍爱烁烁而来。
 
我也是。
 
(1990年在自己学院里和父亲Moe在一起的Doris,她时年二十四岁。)
 
这个区域曾经还活跃着其它咄咄逼人的一众书店,共同守着伯克利加大思潮翻滚的人群。如今,旧日比拼早如过眼云烟,生存之重性命交关。
 
她告诉我,他们的经营还算不错,没有大众认为的那么糟糕。让她区分Moe's和其它连锁书店有什么真正的不同,她说“不同在于Moe's既卖旧书也卖新书”。
 
我听着有些惴惴和狐疑,如此渺小的差异真能构成Moe's不衰的支撑?在我觉得,书店物业的自有导致店租的弹性,是他们所谓生存尚好的重要原因。
 
(店内有卖Doris写父亲的一本书。)
 
我告诉她,Moe's这里的中文图书部分简直糟透了,没有一本可堪入眼。她说她知道,但旧书来源只能如此,书店方面无从掌控。
 
旧书的经营确实看天吃饭,我延续着曾经的思索接着在想,卖书的人也可能是行将毕业的学生或者未定终身职的教工。
 
其实从电报大街走过来,一路看到卖二手文化的商店还有两家,满坑满谷都是些杂乱无章的旧音乐和旧感慨,糟乱异常的售卖还倒真吻合伯克利不很讲究的认可,相比之下,Moe's素净,高雅太多。
 
(我在Moe's店里买东西的收据们,很荣幸能为这位文化大家略尽绵力。)
 
秉持老Moe的"不作不死"性情,也是传承伯克利的敢言风范,从电梯内五花八门的招贴上看,Moe's如今在伯克利文化中仍颇活跃,店内除推出会员卡之外,还名目繁多地组织着每月活动。
 
资料上说,Moe's店内如今的售卖体制也基本上是在沿袭创业老板的原始衣钵,深得真传的Doris本人自大学学习英文和音乐,毕业之后就到父亲的店里来帮忙了。
 
这个忙,一直帮到今天。
 
(书店举办的社区活动一直没有停下来。)
 
(书店内举办的活动现场。)
 
临出门时忽然看到门口有这样一幅古早新闻照片在售卖,描述着发生在Moe's门前的某次激越。我大胆猜测这是一次示威,警方的催泪瓦斯构成了照片的烟幕背景。
 
照片人物的癫狂颇具老店主神韵,再三问过不是Moe本人雄姿之后,我持续搜寻这个和书店紧密相连的事件良久,却竟无果。
 
我已经彻悟之所以能够生而生动,不在智商,全看性格。
 
这时候替老老板的生涯瞄准不禁叫绝,卖书,或者说背靠文字的名义,对他利多得一塌糊涂,既能糊口,又成全性情。
 
最要紧的是这番售卖,香气四溢。
 
(这帧新闻照片的场景就发生在书店门口。)
 
走出书店回头再看,见Doris不知何时已专注收银,1969年开始的家族营销传到她的手里已经无所财求,一屋子男女员工需要她的全力养活,其中就包括高居四楼满腹经纶的那位老兄,我当然知道Doris的肩头负担沉重。
 
这时候拿出书店老老板当年在收银台边收银的两帧旧照仔细比对,在他死后这二十年间,Moe's书店收银台的朝向和规模,已然全改。
 
(正在收银的Dors。)
 
(老老板当年在收银台前。)
 
整理这篇稿件的时候我才发现,就在我到Moe's书店的前一天,号称全年无休的书店是谢客了的,这项“书店决定”在当地还上了地区新闻,原因是为了响应当天的反川普运动。
 
在我到达这里的前一天,全美范围成立了一个官方网站,要求对川普不满者"24小时占领公共空间,抗议川普政府拒绝遵守美利坚合众国宪法"。而书店就此发出的声明,正是为了配合这一全美行动。
 
看到书店对川普的不屑,我才顿悟Doris绝不似她的面相那么随意。现将书店说明翻译如下,不作评论。
 
亲爱的朋友:
 
许多人知道大家计划于2月17日举行总罢工,作为抵抗川普政府的一种方式。我们立即的反应是要在精神上支持这一行动,但是作为一个小企业,失去一天的收入是很困难的事情。不过,在与工作人员讨论后,我们决定我们的书店将关闭一天。我们知道,不一定每个人都能够加入罢工,但我们敦促你在2月17日这一天花一些时间思考国家,以你自己的方式抵制这种政权。谢谢。
 
Moe's书店管理层和工作人员
(书店的全年无休的牌子挂在门前显眼处。)
(书店刊于当地媒体的通告,讲明因为需要配合全美反川普运动而破天荒停业一天。)
 
这个早春我可以忽略一切,却不能忘记我冲口而叫她的名字时,当她一回头,我内心瞬间涌现多重激动,把征程的疲惫一棒打醒。
 
当她向我一回头,我自作多情地认为,我和她之间有着天然隐约,在世界的一西一东两个角落,先是和她父亲,然后是和她。
 
当她向我一回头,我自作多情地认为,文字根本就是我们的灵犀,无论人种,只要粘上了这趟列车,写出乃至散播的过程就是一气呵成的系列,掺杂在内的环节有着天下一统的同声同气。
 
当她向我一回头,我自作多情地认为,这是一个肃穆瞬间,作为同在男人地盘中独力鏖战者,我们背负高雅的难为,这怎么不是我们共同的荣耀与沉重。
 
(2014年,Moe's被评为“历史纪念地”,评定人员将评定匾额订在了书店的外墙。)
 
临走时分,我伸出手去捏了捏Doris的左臂与她互道珍重,我实在想不出该用怎样的一个动作或者语言表达我对她本人的不动声色给予有声有色的赞叹。
 
手伸出去,碰到的她给我的触感竟出乎意料地柔软,如此生机勃勃的女性之躯,怎么可能把展望尘封。
 
我们轻声道别,相约坚持。
 
就也好比听说来的醉意之美,全在心神。
 
入喉一刻,刹那松畅。
 
恰在早春。
 
 
 
 
 
〖补记〗
 
此文完成于2017年2月25日,当时我的事业已经饱受时代冲击很多年了,身边同行成片毙命,中外业内哀嚎遍野。与Doris的遇见,给我带来的是一次助推。
 
遗憾我的报纸还是在同年8月宣告停刊。也就是说,和Moe's书店告别后,我又死撑了半年,最终还是不敌人类阅读习惯的全改,我自己都承认,文字挪入屏幕之后带来的便给简直罄竹难书。
 
而我在今天,也就是2021年的6月17日在网上寻找Moe's书店现下踪迹,赫然见它稳稳还在,营业时间早11点至晚5点,仍是七天无休,只不过比当年的早10点到晚10点的营业时间,缩减了一半。它竟然还能活至当下,就是惊喜与震撼。
 
如此,死去的不甘和未死的存在,再度相望。
 
逆风而行,壮士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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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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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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