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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完成于5年之前,值此儿子即将高中毕业离家远走,适时重温,仍旧为儿子和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苦万状油然感动。)
 
 
 
2010年4月30日,我带着儿子小欧前往我的一位制琴朋友仓库,拿回一把二分之一尺寸的幼儿大提琴,从那一天到儿子上周六考完大提琴十级的2016年5月21日,时间过去了6年零21天。如果再加上他5岁半开始学习钢琴的历程,其整个音乐学习的耗时,总共7年零9个月。
如此,5月21日,就变成了他生命中深刻无比的标尺和度量。
(从朋友仓库中拿到小欧的第一把琴。)
 
取回大提琴的时节,小欧刚过7岁,才考完钢琴五级,获得了加州音乐考级(CM)中竞争最为激烈的洛杉矶分部“荣誉学生”称号,并参加了五、六两级混合举办的“荣誉学生演奏会”。看着年纪最小的儿子站在荣誉学生高矮参差的一横排中,我内心说得俗套点,真是百感交集。
这是一项充满未知的投入,唯有置身其中,才明白甘苦交杂。
琴类项目历来是亚裔子弟的云集专长,决定让小欧学琴的当时我还是个新科母亲,育儿中有着成堆难题未被规则,日日过得张惶忙乱。感激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遇到了后来一路提携儿子琴艺的洛杉矶莫斯科音乐学校校长王立,经他不弃,儿子才得以早早顺利将钢琴门槛,悉数跨过。
所谓“荣誉学生”,是指在考级中演奏分数达到5分、乐理分数在90%以上的学生。
加州的音乐考级日总订在春天,这是万物勃发的月份,视觉中有历数不完的春意可供将息。
(7岁的小欧在音乐学校琴房练琴。)
 
(王立老师的钢琴课非常严格。)
 
细致历数,从儿子开始学习钢琴直到考完十级,只用了4年多一点时间。王老师的钢琴教学方式属于教得呕心沥血、学得激情澎湃,粗细搭配且声名在外,在洛杉矶能成为他的学生,会被“学琴界”刮目相看。
记得儿子考完钢琴十级之后,我们共同决定,将所谓“钢琴之路”就此打住,自此专注大提琴,这样就有了和王立老师的“告别”。
告别,用的是电话,我在通话中再三哽咽,我们彼此性情都有着北京人的火爆,儿子学琴那几年我们多有磕绊,闹到最壮烈时我带着儿子冲出教室,在心里勒令自己再不回头。
可最终我还是带着小欧重回教室,4年多,眼看着儿子从一个时刻手握玩具小车的顽皮儿童,蜕变成为钢琴之畔的雷霆,时常,听见琴声激越会以为必出手大师,近看却见是王老师麾下稚龄小童在叱咤各键,这种超级反差时常让我遍地惊诧。
人生能遇到如此尽责且高明的恩师,并被他一次次送上“荣誉学生”领奖台,儿子幸运。很多很多的大谢,出口了仍嫌肤浅,这也是我的"再三哽咽"之终极无奈。
(洛杉矶分部五级和六级的“荣誉学生”在荣誉学生演奏会后的合影。这一年,儿子考的是五级,位于左二。)
 
(洛杉矶分部七级和八级的考级“荣誉学生”,在荣誉学生音乐会后合影。这一年,儿子考的是八级,位于前排右一。)
 
(洛杉矶分部九级和十级的考级“荣誉学生”,在荣誉学生音乐会后合影。这一年,儿子考的是十级,位于后排左一。)
 
小欧对大提琴疆土的踏入,就是在这种音乐大布局下及早发生的。说回到此文的开头,那一天,当把缩小版的二分之一大提琴拿回家,小欧钢琴兼大提琴的双料琴童生涯即告开始。
凭借当时已过五级的钢琴底子,儿子在大提琴学习中进展神速,乐理和音准若已齐备,技巧的催熟并不艰难。
在音乐教育这条崎岖之路之所以又选择了大提琴,是因为从学校乐队混出来的我极为难忘身处琴瑟交鸣中心的灵魂激荡,多少次,那些璀璨的旋律自耳畔交混而出,化作激流盘桓心潮正中恋恋不去。
如此波涛翻滚的感受,我很想让儿子也身陷其中。
 
(此为小欧的第一堂大提琴课,当时的指导老师郭永生现已回到国内川音任教。)
 
这么多年的琴童母亲生涯熬过,曾听到周围太多人评说如我这种选择让孩子学习音乐的父母,是“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
形成有年的这类指责阴阴沉沉地反复出现,听入耳中一开始我也曾扪心自检,但想过半个回合之后即利索解套,我如今对此形成的坚决认识是:这基本上是(1)懒得去雕琢孩子的家长或是(2)孩子不堪雕琢的家长,为开解自己而滋生的打压式“攀比”。
我后来很多年对如此冷言的回敬都有了定式:(1)父母即便在子女身上寄情梦想,也没什么不可以,反而有着前仆后继的壮烈。(2)我此生的所有梦想均已擒得。这么说吧,小提琴根本就是我少年长成的同行伙伴,学音乐这事如果硬要归为壮志,我早梦想成真。
值得拎出单议的是,把梦想仅仅落实在吹拉弹唱上,真乃对我其他领域智商的全然无视。
(小欧在家里练琴。)
 
延展开来说,多年以来,作为一名勤奋且坚持的“音乐家长”,我不知听到过多少回用心明确的讽刺与劝诫。儿子小的时候,我还曾被迫让才满5岁的小欧当众表态自己是不是“真爱音乐”。
多少年过去,当看到好几位当年劝诫者的子女几乎一事无成,他们未曾领受恒心与耐力训练的人生看上去黯淡无光,这使我更加彻悟到当年跟“道不同”的人去做表态,有多浪费。
人海中,可能就是有人甘于子女长成后一无所会、情趣缺缺,“不相为谋”的警惕早该让我跟这类放任家长切换话题。
儿童不是非学音乐不可,但绝不应因家长的懒惰而不去试探子女才能多面的可能。放任不管的家教,我视为“加害”。
如此直言这一话题可能会得罪周遭“放任家长”整整一票,但我对如此松懈教养的鄙夷由来已久,也就任由他人情绪波动,爱谁谁。
见识过一众日常仅仅是看电视加搓麻将二位一体的饱食终日父母,设句重问:自己的懒惰外加不学无术导致放任,却祭出给孩子所谓“快乐童年”的假面,这种虚伪什么时候已成为嘲讽尽责他人的利器?家长的失职什么时候已被裹上糖衣成为射向勤恳父母的恶箭?
(小欧参加完钢琴五级乐理考试之前,在考场外留影。透过照片可以随机见识他身后排队参考的洛杉矶分部考生人数之多、年龄范围之广。)
 
顺着琴童苦乐交集的生涯往下说,儿子周遭学琴半途而废的孩子比比皆是,说到对孩子本身学琴意愿的思考,则必须厘清一个真相,那就是世间找不到几个愿意放下手中玩具(现在则是电玩)吵着要练琴的儿童,尤其在当他们年在8岁以下。
广义来讲,大多数孩子们连“上学”这事都极不乐为,那“快乐童年”家长的快乐底线到底在哪里?是谁在把两代的懒惰悄悄抽象?
即便长成到16岁,少年都不能一如成人为自己的行为担负全责,这点从各国司法量刑就可看出。在生活中时常看到即便是上了大学的青年都20岁了,依然会对自己的未来拿捏不定,那么让一位走路还不很稳当的幼儿全权定夺学不学音乐或者学不学其它可善加利用光阴的所长,是不是离奇了点?
(儿子在考完五级乐理之后。)
 
当然我不认为学了音乐的孩子就会因此必成栋梁,但对儿童耐力和恒心的培训,我觉得乐器门类上手可早、收益可大。
父母乃至监护人的真实功能其实就是对儿童能力的认知和扶植,连这一点都懒以为之,应引咎辞职。
事情的一体两面也很直白,在让子女练琴这事上,多数华人父母内心都有着难于拿捏的纠结,我也极怕儿子一脚参入音乐之后会沉迷琴技深陷不出,这世界上,我坚定认为还有太多比音乐更重要的大业值得奔向。
但这和懒惰父母诡辩繁多的贻误相比,顺位在次。
(小欧六岁考钢琴五级乐理的试卷一直悬挂在音乐学校的墙上。试卷左上角的红笔字迹是校长特意标出让学生和家长们看的。)
 
(小欧5岁学乐理时写下的稚嫩音符。)
 
在加州,尤其是钢琴界,琴童正规而言要上两门课,一门是演奏,另门是乐理。在我看来,五级以上的乐理和弦简直与解方程式难度等同,这样的夹击,让陪琴童学琴这事真的成为臭名昭著的经久苦役。
一般来说,作为小小琴童(基本年在6岁左右)家长,可以抱持如下三种态度:
(1)是任其自生自灭,美其名曰"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样的好处是家长可以忙中偷懒(又见“偷懒”),但琴童的精进则如龟行蟹爬,到老师那里上课完毕,回家后用幼儿记忆与体会胡乱练习,下次回课满篇全错。如此恶性循环会一直持续到儿童8岁左右才稍有好转。低质的往返来回,把年复一年的大好光阴打了折扣,最大的恶果就是到了初中最迟高中,琴童因功课繁忙只得中辍学琴。不得不说的是,很多教琴老师竟会对此推波助澜,甚至规定学生一年只许上升一级,致使其可长期坐收学费。
(2)是家长随学,这当然是父母一方辛苦万端之路,导致家长无论生存层次高低都得镇日尾随奔忙。但如此一来,孩子学习进度快速,成年人次次为回课把关,至少可以免去三分之一的课时浪费。
(3)是请陪练老师上门指点,这必使整个学琴成本飙升无疑。儿子所在音乐学校很多学琴孩子都请了“小老师”在家辅导,每小时酬劳15到20块钱美金,大多由已经考完十级的高中生胜任。但因为高中生时间短绌、酬劳又低,导致常年师资稀缺。
以我自己的钢琴和乐理水平,可以辅助教导小欧来到五或者六级附近。在儿子混沌初开的那些年里,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和他持续母子习谱,尤其是乐理,每天都需要做题,这门变幻莫测的学问,诡异得能把醒着的人说睡也能把睡着的人吓醒。
(8岁的小欧在音乐学校进行课前练习。)
 
(小欧第一次大提琴考级之前留影。那一天之前某日,小欧在学校里摔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跟头,头上留下了一块巨疤。)
 
记得大约在2011年的母亲节,我忽然收到儿子写来的贺卡,上面的原文照译如下:“母亲节快乐!我爱你,妈妈,因为你总是让我学好的东西,钢琴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明星,大提琴让我变得更酷。你是最棒的。”
我无意逐句追究此番寥寥谢意的真假,但事实上这时候的小欧虽还停留在8岁,却早已是学校音乐会上届届包揽的钢琴主角。毫不夸张地说,在小欧学校的上下几个年级中,钢琴比他弹得好的,应该没有。
每次的音乐会上,当我看到儿子敦实的小小身影压抑着亢奋强自镇定走上台时,隐身乌压压一片人头的黑暗观众席上,我都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在心里祝福这个还算用功的温顺孩子,“上去吧儿子,这是你用千辛万苦换来的高光时刻,这是该你荣耀的极致瞬间。”
小欧胖手茁壮,才一上琴即刻狂飙,满室顿时激越铿锵、气冲霄汉。
(小欧写给我的母亲节贺卡。)
 
也是在那几年,有一次校际音乐会,小欧因为乐队老师要染发一位身材矮小且琴技颇差的女生坐在首席大提琴位置,全因为女孩的家长与老师过从甚密,我冷眼看到小欧为此气愤到吵嚷着想退出乐队。
这种争执,乃琴童专利,涉及小乐队即大社会的框架和概念,有比较,有高低,有暗度陈仓,有敷衍忽略。在这个意义上,琴童在年级参差的乐队中游刃,根本就是及早进入了社会。
(即将迎接大提琴十级考试的小欧。)
 
记得儿子小时看过一部迪斯尼电视连续剧,其中恰好撞见的某个片段让我记忆深刻。
片中男主角是位高中生,业余一无所会,后来为了追逐女孩虽然进了乐队,却只能夹杂其中在最后一排敲三角铁。在备受冷落的乐队生涯中,这少年不知有多少次在英俊高大的提琴首席的技术狂炫中无言以对,这少年不忍卒睹的自惭形秽看得我局促不安,试想儿子青春萌动时如遇命运的如此猛击,我必痛彻心扉。
哪怕对自己,我也从不自甘混迹。
小欧学校的小学部没有任何正规文体校队,因此考进不设年级限制的校乐团就成了唯一荣耀。儿子在1年级下学期拎着大提琴尝试进入,却因乐队老师听说他才达到3级水平而好言婉拒。因此,他最终是在2年级时考入乐队。
我在过往文字中其实提到过他考进乐队那一时刻我们的母子激动,在测验过识谱、音节和曲目片段之后,乐队老师直截了当地说,“乐队的排练时间是每星期二下午2点.....”
这突如其来只对“组织中人”才堪道出的业内安排,一时说得我们有些懵圈,我再追问:“您是说,他通过考试了?”
一声“YES”带出我和小欧如出一辙的纷飞泪雨,这种心心相印的大悲大喜,不音乐的母子,不曾稍谙。
(小欧的大提琴初级教材。)
 
(小欧的大提琴十级考试曲谱。)
 
与琴共生的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去,直到小欧稳坐学校乐队首席并甘之如饴。
说到这里,想起今天下午和一位嫁了美国白人的幼年好友谈起教育,她果然坚决认为“孩子就应该有童年,不然一辈子都弥补不了”。
又来了,这一套一套的。
琴童的生涯和父母休戚与共、缠绕而生,那种亲子互动的真实比每晚“大人追剧小孩电动”的快乐来得高级太多,人生对谁都只有一次,抽到毫无责任感父母这先天一签的孩子,我认为倒了大霉。
回看音乐会舞台上的小欧之认真,尤其是从校乐队里选拔出来的“荣誉小乐队”演出时,儿子一把大提琴应付十数把小提琴的婉转万端,我眼里沉着稳重的他简直潇洒无边。
这当然也是我早就预见过的至高快乐。
我依旧隐身黑暗,看儿子八面威风,深信这对他一生的性格锤炼乃至自信养成,影响至深。
(此为2年级的小欧进入校乐队不久的登台照片。那时候的他个头矮矮,隐身最后一把大提琴位置。)
 
(此为小欧最后一次在初中校乐队作为大提琴手登台,这时候他已经是乐队当之无愧的首席。)
 
上周,贴心的朋友送给小欧一尊大提琴手雕像礼物,拆开之后我不禁笑了,这小小雕塑中人左臂上抬得高于生活,其实这正是小欧被吼多年的痼疾。
这种大提琴手必须高抬左臂拉奏的姿态在英文上是有专门术语的,叫做“Butterfly”,翻译成中文就叫做“蝴蝶”。每个练琴的晚上,儿子不知有多少次被我大声提醒“Butterfly”。
这么喊着,外人听了一定疑惑,就好像我家蓬荜间酝酿着漫天彩色蹁跹,把人生点亮。
(闺蜜所赠“大提琴手”礼物。)
 
小欧的大提琴十级是在一个周六,于加州大学河滨分校考的,由该校教授主考。
考试的教室屋顶高挑,让琴声滋生出难言的浑厚,不知是不是代儿子紧张的原因,我总觉得满室冰冷。
考试当刻,轻松也沉重,小欧被要求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奏出,一步步过度到大型乐曲。
我很担心需要背下的曲目小欧会卡壳,但他拉完全场都无太大瑕疵,我则预判小欧此考必过无疑。
果真也是。
考后跟考官握手且恭敬而出,脑海里全是她对小欧带笑而说的简单一句:“你通过了。”
这就是说,这么多年的欢乐和感动悉数绽放。
这就是说,这么多年的努力和辛苦全部值回。
这就是说,到今天为止,小欧关于大提琴的所有钻研,终于打住。
这就是说,如果加上钢琴交织在内的过往,儿子毕生关于音乐技法的学习,到此为止。
(小欧正在进行十级考试。)
 
考过之后驱车回返,我思绪杂乱得反而大脑空白,推辞地让儿子恣意选择午膳场所权当犒劳,却见车后座这人早沉迷耳机中的音乐双目半闭。
不出意外,他选择的是去吃“臭臭锅”。
在此后云烟氤氲的锅旁时分,我全心松弛周身温暖,这样一个艳阳好天见证儿子音乐教育的终极完胜,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勋章。
记得早上出发前,已然身形高大的小欧在给琴弓擦涂松香时还跟我开玩笑,“但愿这不是我最后一次给弓上松香”。
这一年他学业极忙,再加上每周数次的辩论练习和周末大赛,把课余时间冲得七零八落,我庆幸自己对小欧音乐诸项一向紧抓,不然此路走到今天也只能放弃。
看着这条走行规范的来路,我告诉儿子,这也是范例:人生诸事要么不做,做就做好。
10岁,考完了钢琴十级。
13岁,考完了大提琴十级。
这是,你的答卷。
自此之后,琴事对小欧而言权算生活补充,可用来放松学业紧张,也可用来消弭成长烦恼。与此同时,我真的眼睁睁看到音乐已潜入他的灵魂,并驻扎下来。
儿子,我一直一直只是想要把我的阳光我的温暖我的全部慢慢交托你手。
(台式“臭臭锅”边的庆贺胜利。)
 
也在锅旁,想起了我的母亲,我虽对她动用强力把我推入理工科院校有着极大怨恨,却对她以全日工作之身同样强力苛求我学小提琴万分感激。
那时候的她手中并不富裕,我父亲去世了的弟弟家有至少4个子女需我家月月寄钱拉扯长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笔月度汇款贯穿我的整个少年时光,直到我最大的堂哥长到18岁。
而我早早被划成“地主”的外婆也多年在老家被迫洒扫大街不能进京,我妈是独女,供奉赡养,也需要钱。
但母亲还是咬牙为我买了一把小提琴。这笔琴钱,她攒了整整一年。
当时的我也对练琴深恶痛绝,为这没完没了的难受,我简直反叛到嚣张,和母亲差点断绝关系。
我妈就是这么坚持着一手炮制了我如今对音乐的深悟,此生不知多少个乌云密布的日子里,我庆幸自己能有音乐这个舒张与局促交织、烈焰与冰峰共融的伙伴如影随形。
结识音乐,我的荣幸。
(音乐带给我的恩泽无远弗界。)
 
(这是我在大学乐队时期留下的唯一照片,当时的我坐在小提琴副首席位置上。遗憾的是因为角度不力,从照片中看过去,我就只有一个格子衣服的零碎背影。)
 
遵循我妈年代的旧日烟云,我基本上极为明了儿童之于练琴这事的矛盾心态,那的确是苦难与荣耀同在的复杂感受。因此在修为上,我比我妈的分寸人性化很多。我提到过我曾经告诉过儿子,“音乐,是我送给你人生的一份大礼”。
我说过,我看见5岁多的小欧第一次听到这话,双眼竟真的潮湿起来。
(才刚学琴不久的小欧。)
 
在如今儿子毕生的音乐教育全部完结的时刻,我静静地把他用过的两把琴并排摆在地上,因为它们是小欧过往刻苦岁月的先后见证。
小欧用过的两把大提琴从指板上贴没贴“位置胶条”,一眼看得出用时究竟属于生瓜还是老手。小一些的是四分之三儿童琴,大的一把是成人琴。而当年从我朋友工厂拿回家的那把二分之一儿童琴没练三个月就因为小欧个头猛长而被送回工厂。
在使用这把全尺寸大提琴之前小欧其实还有过另外一把成人琴,但那把琴被带去学校乐队排练,休息时因为摆放不当,被追逐打闹的小朋友一脚踢到台下当即摔成两半。
排练结束接他时,儿子带我去看那把齐腰而断的可怜虫,记得他的手刚一触琴的面板,从白木碴口直直掉下一块碎木,引得周遭乐队小友偷笑一气。
摔琴那天儿子甚至还高兴吧啦,说是“因为这个,我更有名了”。
竟然。
(小欧拉过的儿童琴和成人琴。)
 
这个下午,我看着儿子完成大提琴考级之后立即开始忙碌期末考试的侧影,庆幸自己的一念即出万山无阻,我和岁月这冰冷的家伙打赢了时间差。
在自己的人生前路已无甚阻拦,我的“己任”已转向儿子战道,带着小欧且走且战的这一路7年半双十级之役,我确凿赢了。
悲喜交集的完结时刻,看着窗外空旷辽远的苍茫,我在内心,为自己喝彩。
(考完十级之后在考场外留影的小欧。)
 
独自走出和儿子共用的书房来到旷大的客厅,不知哪一个瞬间我忽然察觉万千热泪顺着眼角汨汨而下,犹如重锤击打我的心脏。
我再次顿悟子女生活的能不能多面完全取决于父母是不是懒惰和找不找借口。在漫山遍野家长们的无为、推脱、讥讽和预言中,我早已成为坚韧持久的践行者,不曾涣散自我也不会贻误他人。
儿子,多少个一同并排坐于琴凳枯燥地逐一为你苦苦纠错的白天和黑夜?儿子,多少回默然吞下“放任家长”冷嘲热讽的苦无所诉?儿子,多少次我的自我鞭策仅仅是用“给出大礼”之心在激励自己咬牙前行?儿子,多少回你我同哭同笑母子共赴音乐清澈的入地升天?儿子,等不到多少年我和你的父亲必先你离席遗你一人形单影只抵御世界的温存与倾轧我想趁我还有能力截停光阴亲手留给你一位代我永远伴你灵魂的毕生挚交。
儿子,我做到了。
 
 
 
 
 
〖补记〗
几年后,儿子在繁忙的高中期间先后获得过AADGT国际青年音乐家比赛金奖、American Protege国际钢琴与弦乐比赛第二名,以及美国艺术节(American Fine Arts Festival )国际比赛优胜奖,三次被邀请去世界最富盛名的纽约卡内基音乐厅演出。
花开花落,雁过无言。
精诚所至,必有结果。
(小欧15岁时已是南加州青年交响乐团大提琴副首席,他身旁的乐团首席是一位大学生。)
 
(小欧在卡内基音乐厅门口。)
 
(小欧在卡内基音乐厅的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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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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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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