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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1986或者1987年在北京见识过她的虽婀娜婆娑却犀利干练,我对女人长相不算入流却还能活得风生水起的确认,会延后太久。

我清楚地记得见到她第一面时就随其深入大使官邸去看她的卫生间,毕生第一次惊见,原来马桶这东西竟是可以被棉织物周密包裹的。

记忆中当时跟我同享这一“惊见”的人数不多,至少一个,至多三个,三十多年过去,当时短暂的震撼残留若干杂乱图景刻印脑中,只记得我和旁边人在不算宽大的卫生间门前议论无多联想有余。

那是我头一遭见识所谓“西方生活”鳞爪,其实看到的不过是如今平常至极、甚至已被打上“庸俗”标签的马桶针织座圈、背套和地面化纤小毯的老派组合,但在当时北京的“卫生间”概念都还苟且在“茅房”这种大喇喇意境时,眼前被织物祥和包裹的清洁马桶给我的冲击,醍醐灌顶。

(八十年代的北京厕所毫无卫生可言。)

(图为北京八十年代的筒子楼。)

八十年代乃至之前的中国厕所,几无例外均可凭借嗅觉轻易找到,流行一时的筒子楼更凑合到整层共用同一厕所。这种去处多半水泥狰狞,九瓦灯泡一荧如豆逼迫乍到的来人卸后快走,生无可恋。

那时所谓的“卫生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卫生。

在如此时间节点参观大使官邸的马桶,怎不无言以对?从那一天直到此时此刻,我对自己卫生间的清洁要求,远高于卧室。

包柏漪(Bette Bao Lord),一位从名字到长相都有些出世脱俗的美国前大使夫人,用她的四海豪迈,璀璨了八十年代沉闷的北京。

(图为前美国驻华大使夫人包柏漪。)

包柏漪出生于1938年,与我有着一些牵强附会的共通,那则是和我妈同岁、和我同好。

她也是个写书之人,基本上是写小说,擅长用英文写中国故事。这么多年来我疏于阅读她的作品,一是从来对非写实作品毫无兴趣,尤其看到包柏漪最著名作品,也就是1984年出版的《春月》是描写沉闷大家庭错综关系的,就更兴致全无。二是以我的英文程度,想要去对英文读本进行文学意义上的研考,还是别装了。

(单看包柏漪的名字和装扮,让人总会误认她是极古的“老人”。)

包柏漪祖籍浙江宁波,这其实和生于杭州的我也算共通。包家姐妹三人,包柏漪是老大,1947年她九岁左右随父母移居美国,1960年在马萨诸塞州的塔夫兹大学弗莱彻法律与外交学院读硕士学位,后与同班同学温斯顿·洛德相爱,1963年二人结婚。

(风华正茂时期的包柏漪和丈夫洛德。)

(近年的包柏漪和丈夫。)

1985到1989年,包柏漪的正式名衔是“美国驻中国大使洛德夫人”,而我的履历中,也是在那前后从上海一个土土的工科院校毕业,带着对母亲逼我死啃理工的满腹怨气,狂奔进入春潮乍起的北京文坛,持续混迹至1988年年底离京赴美。

如此,我和包柏漪难能可贵的时空交集,怎么说都有点“天定”的意思。

(包柏漪最著名的作品《春月》。)

(各种版本的《春月》。)

那些年我热衷写诗,类同当时所有荷尔蒙旺盛的生懵愤青,周身奔涌酸得倒牙的鸡血。八十年代也被誉为中国当代文化复兴的春天,很多有益探讨也确实发端此时。

那时的人可真是傻大黑粗战力坚强,北京早划分了团伙的文化圈子隔空掐架不断,各式唇枪舌剑到后来也未尝不是在框架人设。我则挟青春无畏之名义,飨遍结豪杰之秉性,镇日虽过得呜呜噪噪,倒也奔忙极了。

包柏漪和我如果还有第三点共通,就是这个了。

后来在她的北京文化圈款待中,据知还有级别更为高档私密的“下午茶”,但坦白说,这茶,我这样的人是断喝不上的。

她一定不记得我,在她虽经百般挑选却也未尽精英的人群中,鼠辈横行的尴尬常有常新。

(也曾有人为包柏漪写过传记。)

(年轻时期的包柏漪曾经接受ABC著名节目主持人芭芭拉华特兹的采访。)

包柏漪的丈夫温斯顿·洛德(Winston Lord)1937年8月14日出生于纽约,毕业后去了美国国务院。他和包柏漪的婚姻曾成为他外交仕途的重大障碍,一度被禁止接触有关中国事务。

记载中说,“洛德在美国国务院工作多年,经历了肯尼迪、约翰逊、尼克松、福特、卡特、里根等几任总统,也曾担任过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和国务卿亨利·基辛格的远东事务特别助理。1971年,他曾随同基辛格从巴基斯坦秘密飞来北京,促成了尼克松总统的首次访华。1985年,洛德被任命为美国驻华大使。”

(就任驻中国大使时期和去年的洛德。)

1985年11月,洛德到北京履职之时年仅48岁,是美国历任驻华大使中最年轻的一位,在他担任驻华大使之前,已随同尼克松、基辛格和福特等美国领导人十一次访华。

一说洛德最后之所以能被里根下决心任命为驻华大使,和其夫人包柏漪的中国祖籍关系重大,如此,阴差阳错地,洛德的主要政治履历最终成为如下:

1973年-1975年:任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主任以及首席对华政策顾问。1977年-1985年:任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1985年-1989年:任美国驻华大使。1993年-1997年:任美国助理国务卿。

(1973年洛德在毛泽东书房,左为基辛格。)

(1971年洛德到访北京,与周恩来握手。)

通读有关洛德的文字,我对他一直断言自己是“第一位进入新中国的美国官员”这事印象极深,他说得没错,物理地看,十足正确。

他说:“我外交生涯中参与过的最富戏剧性的事件就是和基辛格博士1971年7月第一次秘密访华。在那之前,美国22年里没有任何官员访问过中国。我们乘巴基斯坦飞机从巴基斯坦秘密前往中国。在飞机接近中国边境的时候,我走到机舱的前面,这样我就成为进入中国的第一个美国官员,因为那时基辛格博士在机舱后面。”

(洛德和基辛格在飞机上。)

(1972年2月28日,美国代表团和中方人员合影。前排中间五人左起:基辛格、叶剑英、尼克松、周恩来、罗杰斯。美国国务卿罗杰斯后面是洛德,洛德后来成为美国驻华大使。)

洛德说:“在飞机上,大家都很兴奋,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开始20多年来第一次跟中国人交谈了。基辛格博士在考虑他和周恩来以及其他人的谈判。但这时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状况,基辛格博士在飞机上发现他的助手忘记给他带衬衣了,结果在这次重要的中国之行中,他连一件干净衬衣都没有。他特别生气。他向飞机上另一位美国官员借了几件衬衣。那位官员身高6尺3,基辛格5尺9,他穿上借来的衬衣,看上去像只大企鹅。他当然很不高兴。我跟他开玩笑说,你还没开始和中国人谈判,就把衬衣丢了(意即把财产全丢了)。”

(1988年6月1日,洛德在北京大学的露天讲座中对300多名中国学生讲话,回答的问题从如何获得美国签证到如何评估毛泽东。洛德说,毛有远见,但邓小平是他见过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世界领导人之一。)

在洛德时期的北京,文化知识界人士无不以能与包柏漪结识为荣,而生性热闹的她也给予以最大的迎合,无论作为作家还是大使夫人,她都需要人气凝聚和观念互通。一时间,是否参加过美领馆的派对成为北京文化圈中是否“入流”的印记。

1973年包柏漪随洛德到过中国,那也是她阔别祖国二十七年后第一次回归,再下一次的回国就是1985年随夫就任大使夫人。在洛德的四年任期之中,她以真诚通达的交际风格,迅速建立起一众簇拥。

(包柏漪是性情中人。)

包柏漪个头不高,却气场十足,加之对中国文化极通脉络,导致那些年她的派对,次次宾主尽欢。她没啥架子,口音洋派,语速极快,是每次大小聚会的绝对焦点。

我本人告别她卫生间之后的这些年年岁岁,遇见过很多人提起当年北京的包柏漪沙龙,那是对一种异邦惊诧的回顾也是对本我回顾的惊诧,包柏漪裹挟外交之名的扎堆阔论,成为中国文化新雨徐徐的精神先遣。

从1985年包柏漪随洛德上任,到1988年底我离国赴美,记忆中我总共去过两次领馆,第一次就是文前所提马桶观瞻那次,你已经知道,那曾是我距“资本主义社会”最近的一次。

(包柏漪的其他著作)

忘记了是在那之前或者之后,我也认识了包柏漪的管家,下笔至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姓甚名谁,只记得她是我好友、电影《沙鸥》导演张暖昕的中学同学。现在想来,这位管家能在1985年随包柏漪家自美返中,想必已从容办好绿卡,倘若如此,她至晚也应在八十年代刚一开始就迈进美国。

这可真早。

1988年我到美国之后还和这位管家有过单独约见,那时的我正在纽约亨特学院上学,她乘地铁来到学校门口找我,我们在曼哈顿不阴不阳的天气里坐在离学院不远的石椅上山南海北瞎聊一气,话语间听得出她对包柏漪多有微词。

分分合合,自古皆是,想象得出作为大家主妇的包柏漪也没啥不对,两个好人凑在一起往往未必合辙,更何况怎能苛求一个风风火火的场面中人?

(端庄贤淑的包柏漪。)

写到这里,我恍然觉得自己应该是去过包柏漪那里三次,因为记得我第一次看斯皮尔伯格的著名电影《ET》正是在大使官邸,泪点极低的我毫无悬念一哭再哭。

那一次,死死记得是和两女一男三位法国同龄人一起去的,我和其中一位女孩坐在放映厅的后半部分,听到我们中走散了的另一位坐在前排隔着一众人头时时发出霍然大笑,每到这时,我和邻座会相视一乐。

到了美国之后,每次再看《ET》,都会想起自己当年战战兢兢接近美国文化的来时拘谨,当时包柏漪在贫瘠的北京豪客八方,于公于己都是北京潮流难得的参照,也是文化世事少有的雨露。

(晚年的包柏漪夫妇在我看来更具神韵。)

值得提到的是包柏漪的一对儿女,单看履历就已经觉得遗传了母亲的不囿。

1964年出生的女儿原名Elizabeth Pillsbury Lord,成人后她进入电影圈当演员,把名字改成“Lisa Lord”,外形刚毅坚强,曾经在1997年的《Port Charles 》、1994年的《ER》和1995年的《JAG》 中扮演过角色。

(Lisa Lord具备来自母亲的狭长脸型。)

(Lisa Lord在演出中。)

包柏漪的儿子Winston Bao Lord脸型毫无意外地也见狭长,使用的完全就是父亲的名字,只不过中间加了包柏漪的“Bao”字。

他是知名生意人,生活性情看上去不很安定,前面有过多少次婚姻不详,最近的一次是在2015年,那一次伴娘队伍中的最后一位露出了新郎的“中国元素”,那则是新夫妻的小狗,名叫“Mei Li(美丽)”。

(包柏漪的儿子Winston Bao Lord。)

(Winston Bao Lord的结婚照。)

(Winston Bao Lord婚礼的“伴娘”Mei Li"。)

之所以在洛杉矶似夏还冬的低温季节想到包柏漪,我之前没说其实是因为前两天忽然碰到一篇触动我深层记忆的文字,那则是新闻同行侯杰所写《站在桌子上的大使夫人》,里面提到包柏漪在北京做《春月》签售活动时因来人过多,无奈跳上桌子为读者签名的往事。

(1989年3月,美国驻华大使夫人鲍柏漪在三味书屋站在在桌上为读者签名。)

(我和包柏漪交集时期回京未久。)

在忽雨的午夜看着包柏漪异彩绽放的桌上潇洒,我忽然觉得仿佛是在与自己的昨日朝霞重逢对视。潮湿的空气自窗外丝丝泻入,容我无言细想和她同在一城时,我的青春飞扬我的盈盈一握。

浮云四顾碧蓝,只可瞬间。

完整淬火局部,还需毕生。

包柏漪,早过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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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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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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