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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也在十几年前了,老友徐建安对我说:“我现在管着737,你以后坐上它便会想到我,就该完全放心。”

那时候我正带着年少儿子满世界乱跑,颇多短距飞行都极仰赖737,我望着面前这位生活中熟悉至极的拌嘴对手,心情难于形容。

着手这篇文章,思忖很久我才动笔,而且开篇到半途,都还茫然于主线何在,只因为我与他简直相知久远。

但到了这个岁数真该回头看看彼此身后,无论波及晴朗还是阴霾。

(我与徐建安早年滑雪照。他的记忆更好一些,说我们当时是在加州太浩湖。)

就在我正式将此文开头,4月17日,才刚出事一个月不到的东航宣告恢复波音737-800的飞行。此前在2022年3月21日MU5735空难发生后,东航曾宣布停飞旗下所有波音的这款出事客机。

737-800在737家族中算颇新一型,也是我短程旅途的首选机种,其自2000年问世以来,全球交付量高达4700多架,是中短程双发喷气客机中的明星存在。

空难之后,我曾多次就问徐建安,“你觉得现在的737-800还有什么设计瑕疵”?

听见他在电话那边大喇喇地斩钉截铁:“没有。”

(徐建安在开飞机。)

徐建安后来告诉我,他曾应中国厦航等起落高原机场极多的航司要求,把737-800“复飞”(即将降落却因各种原因需再度拉高)的机翼后侧下转角度,从原来的15度直转30度(会导致在高原地区难于复飞),改为从5度渐进到15度再到30度,给了复飞一个喘息和犹豫的过程。

东航明星机型的爆雷当然惊悚,出事之后这几个月里,华人中堪称最大内行的徐建安对此空难虽也有文字分析,却也字字模棱、句句疑窦。

现实的提问,总出其不意。

(中国厦门航空公司的737-800。)

徐建安是北京人,但其乳名“二娃子”又很“陕北”。他还是大连海运学院本科高年级学生时,就于1981年带着200美金赴美。这个年份对于中国随后被一举撬动且至今方兴未艾的留美浪潮而言,实在是早中之早。

因为专业关系,他先是去了纽约市立大学的海运学院(SUNY Maritime College),报到时才知道说好的奖学金竟被完全取消。他当时也被普渡大学(Purdue University)录取,但后者彼时已经开学,这让他有了后来阴差阳错自谋生路的坎坷一年。

这也正是他滞留洛杉矶的留美元年。

(大学时期的徐建安与同学。)

在早年的洛杉矶华裔中,二娃子还真算一号,那时在当地场面上混事的大陆移民极为稀有,徐建安和他哥哥的联袂出现,阵容齐整。

二娃子他哥毫无悬念地人称“大娃子”,虽也是位理工男却情怀细腻、温文尔雅。娃子一家爱好同一,钟情航空。他们的父母是北航教授,大娃子也曾是北航学生。到了徐建安这里,据知全因以前工作过的工厂书记在档案中“使坏”让他没进北航,最终屈尊去了大连海运学院,学的却还是轮机。

看来他家一脉相承的祖传,无论千回百转,总是叶落归根。

(图为早年的徐建安父母。)

徐建安纽约吃瘪来到洛杉矶之后,毫无悬念地去打工挣钱了,收留他的是一家叫做“长城饭店”的台湾人所开餐厅,位于洛杉矶以北约100英里一个叫做“Bakersfield”的地方,那里也是去优胜美地(Yosemite)的必经之路。

说起来他还记得在长城饭店遭遇过的艰辛细节,自己永远会被分去干最苦的活,那则是“拌芥末”。

这里所谓“芥末”,是给西方人配做的改良中餐里必有的调料,色黄,需经人工操作将其由粉变酱。变酱时无需技巧,只靠目测稠度加水搅拌。在如此简单的过程中,“辣眼睛”却是巨大折磨。

这家餐厅此刻还在,外观和名称全然未改。于顾客留影的餐桌上随便找找,芥末也在。

(徐建安早年打过工的长城饭店。)

徐建安在自己“留学元年”之后的下一年还是辗转进了普渡大学机械系,那时候的他正身处本科最后一年。在普渡,他曾是大陆籍自费留学第一人。除他之外,普渡当时只有物理系拿了李政道CUSPE(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中译“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奖学金的几位大陆籍公派生。

让他最难忘的机械系同行人中曾有一位叫做“王生洪”的进修生,在80年代初,全系只有极少数大陆人在外租房,机缘际会地他们有了一段共苦的日子。

到了90年代末期,徐建安有天在洛杉矶中文报纸上忽然再次见到“王生洪”的名字,彼时此王,竟已官至复旦大学校长。

两人联系上之后,二娃子只要去往上海,都还会去跟王生洪聚首,幸福地聊聊共同的清贫过去。

(饭桌上远处小碟中所盛,就是黄芥末。)

徐建安毕业时已年满30,带着普渡机械系的名衔找工作相当顺利。他最早进的是总部在洛杉矶的麦道飞机公司(McDonnell Douglas),做的是“麦道11”(MD-11)业务,干过液压、燃油以及空气控制多个行当。

那些年,每到麦道公司年度庆典允许员工家人进厂参观时,平素厮混一团的我们一众就会在徐建安的引领下蜂拥而去。

当年是去麦道在洛杉矶的Long Beach基地,大楼小楼。

(芬兰航空是 MD-11 的首家客户。)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日子里,徐建安每年在某个固定的前后好几个月里都会闹腾一阵,说是自己“今年一定会被裁员”,年年不休。我也由此知道,美国大公司的裁员通知书,竟是一张粉红色的纸质通知。

最险的一次是在他进入麦道第6年,他所在的部门整个被取消,但他运气好到独自被调去了另一个部门。

一年过后他又开始大闹,闻听当时他绝望到已经联系好法国某友,准备一旦被裁就飞去那里过渡心情。他摊开来解释,说是已和“法国朋友”交易谈妥,他去“白”住,但要帮对方“白”打扫兼“白”做饭,美国名牌飞机公司工程师眨眼竟成法国佣人兼厨师,我看他当时也是急昏了头。

(在洛杉矶的老麦道公司厂房。)

现在回看,徐建安进入麦道的时间点确实不算太好,跟美国的经济不景气脚前脚后。多少年来他看到的裁员惨状实在太多,公司里连清洁工都不知裁掉多少,办公区不但关闭了众多厕所,严重时甚至关闭了半幢大楼。

值此困境,有幸被留下的员工若想如厕,须预早准备,留出“容忍时段”,长途奔赴远方厕所。因此,也总听他反复感慨:“我能被留到今天,已经不错。”

(当年麦道公司的制作车间。)

早年间我曾就他的“裁员惊乍”写过名为《粉红通知》一文,其后来还被用作过当年自己某批文字结集的书名。

那年代,美国正规公司对员工的解雇通知必须先经部门主任将意向对事主简单传达,由公司签发的粉红色书面解雇信才会被寄到当事人家中。徐建安说,每到裁员“季节”,他最怕的就是某个星期五中午他的部门主任忽然在眼前出现,说是“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他说,十有八九“来一下”之后就得走人。

(徐建安在驾驶直升机。)

确凿无疑的是,无论在麦道还是波音,他都是首位来自中国大陆的机械工程师,肤色和口音犹如一杆带着国名的旗帜,颇为惹眼。1987年他刚进麦道时,美国同事甚至对他每天带来的午餐都会好奇,因为他们很想知道中国人每天在吃什么。

美国的机械从业人员向来有两个重大特征:白人+男性。在这个意义上,徐建安单枪匹马在麦道乃至波音的横空出世,描绘着好几种另类画风。

好在以他的性情随意,倒也多年契合。

(徐建安和美国宇航员Bob Springer。)

二娃子对物质无甚所求,感觉他的生命中除了飞行专业和网球运动,没啥其它。他一直单身,也和我的确时常拌嘴,记得有一次大家同去某遥远地方滑雪归来,我的言谈不知那句有违,他忽然声明自己自此“一句话不说了”。

车行漫漫,窗外景色由白转黑,那一次感觉他真的噤声超过3个小时,直到某一时刻车内有人提议打开收音机说是“不然太闷”,徐建安这时忽然破戒,张口大笑,说是“没我,你们就会很闷”。

一车人就此都笑了。

也是,也不是。

(2008年徐建安出席联大70周年昆明聚会。)

1997年,美国飞机巨擘波音吞并了麦道,整个交易于1998年完成,一路惊险未被裁员的徐建安随公司而往,成了波音人。

至今他都还能想起当年波音总工来洛杉矶麦道,谈到他们的工程师必须要有完整学位才能胜任时说:“Bill Gates can work for Boeing as the CEO, but he can't work for Boeing as an engineer. (比尔盖茨可以担任波音的CEO,却不能担任波音的工程师)。”

总工是在说前首富当年从哈佛辍学的抉择以及后果。

事实上也是,美国航空管理局(FAA)批准新飞机面世,一次性给出“适飞证”却无从检验在此之后的每一个技术改动,波音工程师必须对飞机安全做出保障,为此公司也制定有周密的问责机制。

(波音合并麦道之后洛杉矶总部的外观。)

从麦道转去波音,就专业而言,徐建安在“飞机环境控制系统(Environment Control)部门工作的时间最长,此系统是保证飞机座舱和设备舱内乘员与设备本身正常工作所需环境的整套装置,其中包括座舱供气、空气分配、压力控制 、温度控制、湿度控制等。

在徐建安之后,波音后进的几百名大陆籍华裔员工绝大多数从事工程乃至IT工作,仅有极少数人来到机械领域,出现在技术管理岗位的华人则更是凤毛麟角。以徐建安退休前所在波音总公司技术支持团队而言,也只有他一位华人。

(波音公司的西雅图总部。)

这一次,当我们共同回忆他的生涯年份时,徐建安说,2005年他是去医院看了才生完孩子的我之后转场迁往西雅图的,我诧异地打断他说,“我儿子是在2003年出生”。如此,我们依照我儿子的生辰再三盘点,到底是2003还是2005,最终还是搞成了悬念。

难得的是我们追忆一起走过的悲喜,感觉彼此的层叠情分还真厚重珍稀。

此后,在西雅图波音他在“787”做过2年,2007年开始就去“管”737了。

毫无疑问的是徐建安于2015年退休,总共在737“技术支持”那里一待8年。

(西雅图波音公司的停机坪极为壮观。)

细腻地说,徐建安后来在波音的位置做到了“航空公司技术支持”(Airline Support)的经理,具体地说就是一旦各航空公司的波音737出现技术问题,派驻当地的驻场代表(field service representative)一旦解决不了,就要上报到他这里,由他代表总公司出面解决问题。

因此,他职位的名衔中文解释很长,落在纸面上应为,“民用航空服务里面客户技术支援中的账户经理”。

(生活中的徐建安。)

儿子再大点时,有次带他由洛杉矶去西雅图波音参观,当然会先行联系早已迁往那里的二娃子。临出发前,在选择给他带什么见面礼这事让我犯愁,最终我迟疑地选了一瓶男用古龙香水,想着他在所谓主流社会混事,应该偶尔能用。

到了西雅图等候去波音,徐建安开车来酒店接上我们,由于彼此太熟,事到临头我才觉得那瓶古龙水有些拿不出手,趁着才到波音商店一众下车的功夫我把礼物塞在他驾驶座旁的中间小台上,说是“给你的”,哪知我人还没转到车的正后就听他在车里大叫“变态变态”。

那瓶古龙水我好像最终还是悻悻带回,奈何此人荤素不吃。也记得后来在波音的所有震撼参观,全在高高架起的钢架上鸟瞰完成。

那些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庞然大物啊。

(波音公司壮观的生产车间。)

你已经知道,撰写此文,我动手的情怀滋生很早,下笔的操作拖有时日。你也已经知道,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无从找到人物钢架,他和我之间的诸多往事涌上心头,导致我线索过乱苦于厘清。

徐建安考上大连海运学院轮机系之前在北京一个叫做“新兴袜厂”的基层单位做二级钳工,然后就是一连串如上所列波及海外的种种“第一”。写他,也是在写带有机械情怀的中国移民于美谋生的步步为营,以他一向生之简易,坐标里横向勾连波澜不惊,纵深叙述却见完备。

就好像在看离我最近的一叶风帆,烈烈而过。

(退休后徐建安开始周游世界。)

此文行将收官,我简单地把徐建安由麦道及至波音的几张名片摊开慢看,分明觉得是在浏览朋友二娃子隐身“白人+男性”中的毕生游刃。

我忽然想通,那就写好二娃子过往多年的流水存在,也就够了,怎么说都是机械狂魔践行家族基因指引的精彩一路。

(徐建安由麦道至波音用过的名片们。)

(徐建安在“”技术支持”使用的名片。)

坐观无浪之海,耳后却雷鸣冲天。

认真和持续。

分寸与进度。

如此,芥末人生。

 

(附:徐建安财新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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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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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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