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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此文在2021年6月6日发出之后,当时,皮元所在珠峰尼泊尔一侧南坡攀登队中所有中国籍成员都还没回国,而珠峰北坡因疫情原因取消攀登引发的麻烦也还未了,此稿只好匆匆下架。

此刻是北京时间2021年10月24日早10点,皮元终于回到他在深圳的家,而他的其他中国籍队友,虽遇处处波折,却也悉数归国。

夏初时分,皮元被困尼泊尔,曾拟定好几种绕世界迂回的返国线路,终因一次次的航班被取消或健康码颜色问题无法成行。他最终改走纽约,并租下一辆让人过目难忘的房车横贯美国,自东向西长驱7000公里,耗时20天。

这车虽则花乱,却胜在容积与功能兼好,既可赶路,也可睡觉,更可做饭。

他到洛杉矶时,新冠变种Delta风头正健,我和他竟也错失了见面。

自今年4月份去到尼泊尔珠峰脚下,他出门在外已整整196天。颠簸的日子里,皮元从人生的34岁进入35。

“登顶不是登山的全部。”他坚持说:“回家才是。”

(抵达横贯美国行动终点洛杉矶的皮元。)

(皮元在纽约租到的房车。)

 

(以下是曾发的全文)

2021年5月29日

皮元最终在5月28日从珠峰大本营下山,被直升飞机接到了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在那里,他们全队得以检测新冠,也在餐风露宿几十天后,第一次看见所谓“人间的床”。

一如几乎所有登顶个人的总结,这一趟攀爬,劳累加上最后几天因海拔过高食欲大减,他真是瘦了20斤。

皮元的夏尔巴向导叫做“Rita”,资质不俗,名分是“国际高山向导”,全尼泊尔能获这个头衔的,也只有70几位。为了应付预知的食欲不振,皮元带了一些粉丝和榨菜上山,他后来在山中C2以上就吃这些,他的20斤,也就是被粉丝和榨菜流失的。

珠峰在高海拔的C3和C4营地就没有厨师了,夏尔巴向导开始为自己的客人做饭。

(皮元和他的夏尔巴向导Rita。)

皮元去检测新冠的时辰我知道,等结果时我不敢多问,我说过在和他通话时,听到他的一方背景声音全是咳嗽,那时他还在大本营,这确实会和珠峰闻名遐迩的“昆布咳”混杂一起,难于区分。

这一次,珠峰大本营根本就是新冠染缸,几百几千号人混杂一起,虽号称彼此隔离,但夏尔巴背夫还是会把形色物资从山下运来送至各队,算是游走其间。

(皮元重回人间所住的第一个房间。)

我也看了皮元团队最早在大本营领衔咳嗽不停的一位美国队员生活视频,他那种咳嗽得连话都说不连贯的病况让人揪心,奢谈冲顶,则扯远了。

这位队员最终还是早早回家。

想想其实他真蛮冤枉,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前期拉练做了几十天,一切努力却毁于“疑似”,他离梦想,仅仅只差最要紧的区区几天。

(据信是传染了皮元的美国队友,他在大本营时就咳个不停,最终直接回家。)

尼泊尔今天的新增病例比前一周有所缓和,2000多万的人口中还是有4000多人感染。而该国新冠爆发的最高峰在5月14日,也就是皮元团队离开大本营出发冲顶的两天之前。

皮元的“昆布咳”还没好,而且他每次从高原回到平原都还会严重“醉氧”,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说:“这次时隔四十天重返都市,浑身难受,感觉乏力、混沌。”

所谓“醉氧”,是由于人的机体适应高原低氧环境后重新回到氧含量高的地区,会再次发生不适应,从而出现疲倦、无力、嗜睡、胸闷、头昏、腹泻等症状,一般经过1-2周时间可自行消失。

想想看,咳嗽外加醉氧症候,叠加起来一定迷乱了新冠自诊。

他们团队14位队员中的5位外籍这时候已经查无所踪,剩下的全体9位中国籍队员参加了检测,结果,从此文标题你已经知道,加上领队他们总共10人,除一位队友检测为阴性,其余全部“中招”。

这应该让一直坚不相信珠峰遍地新冠的皮元大吃一惊。

(瘦了20斤的皮元。)

(尼泊尔的疫情曲线。)

感染新冠不知多久了的皮元到了此刻已开始失去味觉,雪上加霜的是这时候的他因为几十天没有睡过大床而辗转失眠。

他的身体多有病理重合,看上去扑朔迷离。在山上,昆布咳和新冠咳无从区分,在山下,醉氧感觉和新冠症状犬牙交错。好在他们一行身强体壮,以他的应对,观察下来算是感冒一场。

按人类有限的新冠经验,说是从被感染到出现症状需两周时间,那么皮元他们应该是在5月23日登顶前一周在大本营感染上的,如此,他们一行自我估计是“带着新冠病毒登顶的”。

如果是在下山之后于大本营感染,短短三、四天时间内,病毒似乎无从操作。

这算个悬念。

(今年珠峰登山的长长人龙。)

这一季尼泊尔政府没有通报珠峰一带因新冠去世的人数,不知是不是因为攀登者一出症状就被下撤,导致即便有病人也不会算在珠峰头上?知道山上这一年还有人晚于皮元团队一周之后从大本营出发登顶的,就也难怪这次有大批人马因“身体原因”哪怕到了最后的海拔都放弃登顶。

反观尼泊尔前年和今年的疫情走势,2021年比2019年的病例倍数狂飙,但舍不得放弃到手的区区四百多万美金登山费的尼泊尔当局,还是选择残忍地让人们集结珠峰以命相拼。

被迫鄙视。

(今年珠峰之路有着多重危险。)

 

2021年5月30日

偌大的加德满都凯悦酒店如今只剩下两、三个客人,皮元就是其中之一。如今,他们的团队分成两批人马聚居,少数留在了凯悦,其他人去了客栈。

在尼泊尔,面对疫情人们很淡定,感染了的人戴上口罩就行,没人出头管理患者。

皮元竟然也开始恢复跑步了,“本来以为从珠峰下来跑步可以健步如飞,毕竟海拔优势摆在这里。今早来个人间首跑,没想到脚上像绑了两个秤砣。”

新冠的日子非常难熬,皮元目前剩下的事情就只是等候检测转阴并等候中尼两国通航。

在尼泊尔,测试新冠一次需花费几十美金,给的药也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这么“自然”着淡定治疗。皮元担忧地说:“去往中国国内所有6月份航班都被取消了,冥冥之中我感觉这次可能要刷新人生最长的凯悦住宿记录。”

 

(加德满都的凯悦几乎空无一人。)

这一次在山上,不出所料地他们还是被堵了两、三个小时,主要是在南顶峰到希拉里台阶再到珠峰顶的位置。这是珠峰海拔最高的区段,堵塞堵出的人命,已不算少。最常见的危机是(1)登山者有可能会因为等候而耗尽氧气丧命,或者(2)在“关门时间”过后很久才开始攀登,最终只得摸黑下山而增加危险,或(3)因被迫在原地站立数小时导致失温冻伤。

我的此一系列文字中曾有过关于希拉里台阶的专门介绍,参照近年来其他人的珠峰堵塞经验,为通过希拉里台阶而等两、三个小时已成常态,再联想今年珠峰获批攀登人数史上最多,回看皮元他们的等候时长竟然没被夸张拉大,真算幸运。

(皮元的夏尔巴协作Rita颇有英姿。)

惊险的是,皮元的眼睛在南顶峰雪盲了。

那是在海拔8400米到8600左右他们遭遇暴风雪的时候,某一个瞬间他的眼睛忽然看不见东西。“刚开始我以为是角膜被冻住了,一直揉眼睛,但还是觉得有一层厚厚的膜。我让我的夏尔巴协作Rita帮我哈气,却于事无补。Rita说是雪盲,让我赶紧下撤。”

皮元当然说不。

好在他的雪盲竟然没能持续多久,“眼睛慢慢没有那么模糊了,我看到了极高海拔的世界,没有遮挡,只有山、云、海,整个世界好像还没醒来。遗憾的是,与此同时我的右脚脚趾又被冻伤,全脚都是麻木的。我的前方不远处正好有一具攀登者的尸体,在安静地躺着。”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珠峰超高海拔处两位夏尔巴正在挽救一位忽然丧失心智的印度女攀登者。)

 

2021年6月3日

截止今日,也就是2021年6月3日,今年的珠峰尼泊尔南坡攀登季正式结束。在这无比特殊的一年,依照惯例本应于5月下旬全线关闭的珠峰窗口期被一延再延。

尼泊尔的珠峰登山季通常于5月底结束,因为6月夏季的高温通常被认为会融化山上的冰,使登山变得更加危险。

在皮元他们登顶之后,要了老命的Yaas气旋从印度登陆波及尼泊尔,引发珠峰乌云压顶、狂风大作,最艰难时接连好几天连三个小时的能见度都没有,打乱了珠峰沿线很多人的上攀和下撤计划,因此放弃登顶者不在少数。

在此期间珠峰也发生过重大雪崩,当地的扎西夏尔巴于5月31日在山峰南坡的C2这样描述:“我在自己参加过的19次珠峰探险期间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景象,昨夜一场雪崩摧毁了南坡C2。我知道山峰向导的职业生涯会因各种原因短暂结束,但这一次我竟然存活了下来。”

也还是有人等到了气旋消退的5月26日之后出发登顶,竟然也能大获成功。这一季珠峰的攀登报告显示,今年共有195名队员、339位夏尔巴登顶成功,加起来也就是2021年共有534人次登顶。

(几乎完全被Yass气旋摧毁的C2。)

与此同时,新冠荼毒一直不曾缺席,部分团队因队内夏尔巴协作感染新冠被带离山峰,导致缺乏足够协作人员帮忙而被迫取消登顶。

大本营第一个病例的出现早在今年4月,一名挪威登山者被检测出阳性,其在加德满都接受治疗之后返家。

尼泊尔政府官员此前曾矢口否认有约1500人生活的珠峰大本营出现任何感染病例,一口咬定山上任何人出现的任何症状都是因其它病症引起,绝非新冠。

我前文提到的Furtenbach,是一家顶尖的攀登公司,他们在珠峰的成功登顶率为100%,具有20年探险经验。这一次,他们是最早因病毒传染理由取消探险的公司,其负责人早就明确说明,自己团队中有一位外国向导和六名夏尔巴感染病毒。他估计当时珠峰上下至少有100人感染,后来又追加到“150人至200人之间”。

如今看来,他的估计太过保守。

(珠峰第一位被检测阳性的挪威登山人。)

到了这种时候,想要统计到底有多少人感染了新冠有些麻烦,据知今年参加珠峰探险的44支探险队伍中有一半人员在离开加德满都之前并未接受检测。

在新冠疫情和拥堵等候两方夹击下,风雪弥漫的这一季没有发生类似2019年死亡11人的重大事故,只通报了2位攀登者(其中一位你已经知道是我朋友的朋友刘圃伟)和2位夏尔巴丧生,整个季节中死亡4人,已经是排位很低的死亡率了。

(一尊被人带到珠峰峰顶的尼泊尔国王雕像,成年累月地一直在世界之巅滞留。)

皮元眼下的目标也转移到了他口中心头要着力攀登的“第二个珠峰”,那就是回国。而他的新冠阳性身体状况眼下除了味觉丢失外,已没什么太不舒服。

但从尼泊尔回国这条路迄今仍毫无指望,他和一群攀登者已发起联名请愿,希望能够早日回家,“现在想想,如果当时知道疫情会导致归国如此长路漫漫,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依然选择攀登?”

面对自己被感染新冠这事,皮元并不后悔,“对此我来之前就想好了,不可能怨天尤人,新冠病毒是客观存在。”

“要说后悔,我就是为自己没能陪伴小孩而难受。我家老大要上编程网课,因为我不在家,他妈又不会操作,课程只能暂停。而且,人被困在这里,我周末也不能陪他们出去玩。”

(中国驻尼泊尔大使馆的公告。)

就在获知皮元新冠阳性的当天,我忽然看到1953年5月26日这天在珠峰发生的事情。当时,来自英国的罗伯特.查尔斯.埃文斯(Robert Charles Evans)和汤姆.鲍迪永(Tom Bourdillon)上攀珠峰几乎到达顶峰位置,那一天,他们是此前整个地球站得最高的两个人。 

当时,珠峰顶峰就在他们上方30米左右的地方,但他们因为氧气系统故障导致氧气不足,无法再前进一步了。

(英国人查尔斯·埃文斯(Charles Evans)和汤姆·鲍迪永(Tom Bourdillon)在珠峰的攀登仪态极有画面感。)

埃文斯其人在英国地位显赫,是位爵士。他的其它专业名衔也很惊人,是医学博士、外科医生和教育家,更是1953年英国珠峰探险队的副队长。

就在他们作为团队第一突击队冲顶失败之后的第三天,亦即1953年5月29日,后来在全球登山界被尊为头号招牌的埃德蒙·希拉里(Edmund Hillary)和夏尔巴丹增·诺尔盖(Tenzing Norgay)作为第二次突击队冲顶成功,一夕成名。

(累到极致的埃文斯二人。)

希拉里他们的那一次问鼎珠峰,为二战后情绪低迷的英国人带来重现帝国辉煌的信心,如今,攀登者跨过尸体前进的珠峰之行已日渐普遍,却依然是地球上一介个体所能企及之身体和精神的至上之巅。

皮元告诉我,在乞力马扎罗遇到我和儿子之后,他人生中完成的第二个“7+2”之峰就是珠峰了,未来他想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我们并约好他到阿拉斯加登麦金利峰时,来洛杉矶找我玩。

”攀登珠峰这份荣耀的保鲜期很短,一、两个月之后就没那么重要了,最起码没那么引人注目了。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只为自己攀登。我在珠峰所经历的这一切将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为矗立起的一座精神灯塔,照亮我和我的家人。今后在陷入难以逾越的人生困境时,它必会前来指引我、支撑我。”

(在加德满都超市中的皮元。)

我这时还想起看到的现已无名无姓埃文斯几张旧照中的最后一张,那是铩羽而归一无所获的他迎面而站,这老医生甚至都没有皮元幸运。

眼见位列第一突击队头号主力却功败垂成的他仍有笨拙行囊缠身,右腰斜挎五大三粗宛若孕妇之肚的沉重氧气袋,粗肥的攀登衣裤似乎还是如今登山之大忌的棉布杰作,都走到仅差三十米就能成全了登顶的他,最终还是眼巴巴被第二突击队的希拉里代为履行夙愿,后者的名字连同珠峰被人传颂至今(比如“希拉里台阶”)。面罩遮脸看不到埃文斯的表情,却能力透纸背地眼见冤似高山的他对珠峰的所谓不甘。

不朽的绝不唯有惊天辉煌,难言的早已写满残言片爪,谨以此文也献给今年功败垂成的壮志好汉。

面对沉默的珠峰永在,你不会知道雪中掩埋了多少遍野未竟。

这怎么不是人类的至死倔强?

(本文全完,额手称庆。)

 

(埃文斯的这张照片让我为人类感动。)

 

〖补记〗

2021年6月7日

几乎全员新冠阳性的皮元珠峰团队,在今天的测试中除一位平时不戴口罩队员之外,全部转阴。

竟然。

这所谓让人目瞪口呆的“珠峰体质”。

自此,对皮元来说,“珠峰已是过去时,生活要重回正轨。如今坚持每日跑步5到10公里,练2休1的力量训练都在继续。”

他一直没剪头发,转阴之后更不打算剪了,想看看回家那天到底能长多长,“也算是个纪念”。

珠峰的印记,被他寸寸捱过。

他的2021,势如破竹。

完美。

(转阴后的健身房皮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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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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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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