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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忘记自己和同在电视台工作的老林,当年在纽约这一鱼龙混杂的城市发下的宏愿。

那时候,我们所工作的电视台每天会派出两组人马,基本上是记者配搭摄影记者各一外加面包车。作为记者的我和作为摄影记者的老林不算在同个“新闻组”,但偶尔的偶尔也会配对出发,这就给了我们两人一发再发这类宏愿的时间和场合。

老林是上海人,人却极为厚道。我们每人月薪大约都在1000美金出头,这在当时是连像样公寓都租不起的数字。困窘的所得促使我们内心日渐疯狂,两人先是向往能有支配自己时间的奢望,渐渐升级期待彼此都能有个满嘴冒油的小生意。

那是在30多年前,“小生意”真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终极标的。

(蹲于右侧位置的我与老林及同事合影。)

度过了短暂几年面包车中的宏愿生涯之后,我们相继离开了电视台,并且“走散”多年。我一路向西,到洛杉矶创办了自己的报纸,而老林听说是去做了中美两头跑的“体育转播”生意。这营生如果不是他做,我都不知道能算一行。

说是“走散”其实也不完全对,我记得至少在20年前我还去过他上海的“体育转播”办公室。那是在一个气派的楼上,层数奇高,从他座位旁边的窗户陡陡地看下去,就像翱翔的飞鸟在俯瞰大地,令人胆寒。

无论如何,我和他的“小生意”之愿,美梦成真。只遗憾这梦的格局,没有辜负那个“小”字。

(和老林在纽约的采访岁月令我难忘。)

说起来,在我移居洛杉矶的这几十年中老林也偶尔会来,他女儿就在这边上大学。尤其最近几个月,也就是从2022年开头算起,我跟他的联系特别热络。

我知道他在洛杉矶这里自年前就更多落脚,后来固定住在市中心某豪华酒店住宅部分的公寓,与此同时,他在全美很多城市也都还有颇大“营寨”。

我们在这几个月中约了多次才最终决定去他的酒店公寓碰头,那一区我知道十几年前被市政府改良之后已是巨富云集,他的酒店公寓据知充斥着NBA各路豪杰。

(老林在市中心租住宽大的酒店公寓。)

我很快在老林的酒店公寓楼下和他碰头,太多年没见,他脸色不好,隔着口罩都能窥见疲惫,甚至还有些许忧愁。

唯他身材一如当年在面包车中的尺寸,这在我们这个年纪,想要做到不啻难于登天。

他要我把车钥匙直接交给大门停车员转身就走,他说平时自己买菜之后也是如此扬长而去,车上的采买都会有专人送上楼去。

这里住户的如此做派当然必有代价,虽然单次服务据知惯常不用给付小费,但每到岁末,每户大约都要交出两、三千美金之谱的年终服务费。

恣意的总账,在这儿等着。

(酒店门前的各种代客打理,服务到家。)

豪华酒店的公寓楼内自也豪华,一如想象中的高端,各种去处棱角犀利横平竖直。

直到今天,老林的主要工作基地都并不在洛杉矶,如果是我,要想奢侈来去,也只会选择住在好一点的酒店,而不是跟酒店所辖公寓按年租房。我也才知道,老林租住的两房一厅,每月房租将近一万美金。

更还有年底露面的小费账单等等。

他固执地说,“买服务和买方便,你虽然看不见,却很值得”。

(酒店公寓楼内设计大气奢华。)

老林夫人Jennifer与他结婚的岁月算起来超过30年了,我已记不清自己早年是见过她本人还是照片,印象中斯人身材消瘦、容颜精致,早早就脱离了我们这帮新移民一望总在的浑身土气。

她比老林稍微年轻,1963年生人,今年59岁,也是上海人,在我们都还一概“浑身土气”时就已荣任美国时尚大牌Anne Klein的采买。能拿到如此挑剔而讲究的职业,完全坐实了资方对她审美的肯定。

我当年对此产生的惊诧至今一点没忘,等于是在我这种人正强弩服饰的功能性时,她已跃升致力品味性。

是时候回看本文第一图我自己彼时彼刻的音容笑貌了,估计我那一身衣裙全加起来都不会超过30美金,不是从地摊上买来的才怪。

我还在凑合,她已在引领。

(Anne Klein的衣饰。)

(Anne Klein的设计横跨各时尚类别。)

老林租住的公寓再次位于极高层,奢侈地宽敞,他女儿虽然就在洛杉矶读书,却还是在外租房而住。

老林告诉我房内的所有家具都是租来的,租费相加每月也需几千美金,会有专门的出租公司上门安装和拆卸,来去随意。

这让我听来喜出望外,因为我儿子去年开始在纽约上学,一年一度的搬家奔忙中,买来的宜家家具(学生标配)犹如鸡肋,买时钱不多,搬时钱不少,扔掉和库存均需大把花费。

我遂对着他的家具逐一问价拍照。

我最喜欢他用来吃饭兼办公的“餐书桌”,简易清爽,可吃可办,我告诉他,“这一看就是你夫人的眼光”。

(老林租用高端家具,每月花费几千美金。)

我在获准拍到最后一间卧室时,明白这就是主卧了,这时候我们已经准备下楼去餐厅吃饭。

主卧很大,我需要从卧室专属过道走个七、八米距离才能拐弯见床。

就在我正走这七、八米距离的时候,无意看到右手主卧衣帽间只挂了几件男式外套,我遂随口问起脚步远停在门口的老林,“你太太这次没一起过来”?

我已经见到床了,样貌毫无悬念地简约端正,这时候我听见留在门口的老林说,“我其实一直没跟你说,Jennifer走了。”

(我就是在拍这张床时听到老林说“走了”。)

我震惊极了地回头看他,因为所谓“走了”,基本上只有两种涵义,一是离婚一是去世。

我看到远在门口的老林无言地低下头去,我等了很多秒钟才明白他是在哭。

“你是说死了?”

他说“是”。

他说就在两个月前,就在2022年的2月。

他说他的Jennifer从送医到死亡,仅有两天。

(Anne Klein本人50岁时因乳腺癌去世。)

慢慢走去楼下餐厅,迎面遇到欢声笑语的人群正高调联谊,我和老林灰黑着脸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持续无言。

从楼上到楼下这一路,老林时断时续地哽咽,往往一句话刚开个头就陷入无法完成。对我而言,这事劈头而来,毫无铺垫,猝不及防。

坐下之后的老林慢慢说起Jennifer于5年前发现罹患晚期胸腺癌,多方治疗之后一度痊愈,两个月前因败血症原因送医救治,结果她第二天就在医院死亡。老林分析,病人应是因为注射了新一种癌症治疗药物引发败血症。

老林在夫人癌症期间已经做好后续准备,但面对斜刺杀出的两天就走败血症,还是无从接受。

(在酒店餐厅吃饭,老林时时哽咽。)

老林告诉我,他给Jennifer的大克拉钻戒多年来一直静静地放在保险箱中,他为她买下的好几个爱马仕最著名的铂金包,直到她去世,有几个都还没被开封。

老林说Jennifer“节省了一辈子”,一生都在为女儿、小家和生意操持,从头到尾都不算真正敞开地活过。我估计这说的是Jennfer具有和所有女人同样的精于“合算”与否的消费计较,这其实是对年龄和财富如何协调的答卷,里面囊括无数命题。

我们彼此曾经那么憧憬发财,彼此然后那么致力发财,当最终还真发了点财,却可能倏然与自己的积蓄一夕无关。

“所以我告诉你,买服务和买方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很值得。”老林说。

(一万多美金起跳的铂金包声名在外。)

这已不是我最近几年第一次听到如此近在眼前的讣告,我们自己公司总经理的哥哥1964年出生,先在上海官办机构当小官,后下海去了著名外企,明知自己有胆结石却将问题一拖再拖,直到去年医生直指其竟然已是胆囊癌晚期病患。

此后不出半年,他即去世。

胆囊癌被称为“癌中之王”,即便早期发现,患者术后5年生存率也仅在50%左右,晚期患者的5年生存率更只有10%。研究同时发现,大约85%的胆囊癌病人患有胆结石,且一概结石体积较大。

这位哥哥我去上海倒真常见,人特能干,也不多话,家中各种召集,全在眼中手下。

(不闻不问的胆结石会被拖成致命杀手。)

越来越多的癌症专家告诉人们这样一个科学结果:世间之所以有越来越多的癌症涌现,是因为人们活得越来越久。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NCI)表示:“高龄是总体癌症和许多个体癌症类型的最重要风险因素。”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群中癌症的总体发病率会稳步攀升,具体而言,20岁以下年龄组的每100,000人中的癌症发病不到25例,45至49岁年龄组的每100,000人中有350例,而到了60岁及以上年龄组,每100,000人中会有超过1,000例。

根据NCI 的监测,癌症总体诊断的中位年龄为66岁。这意味着一半的癌症病例发生在这个年龄以下的人身上,一半发生在这个年龄以上的人身上。根据NCI的数据,单一癌种诊断时的中位年龄有着如下分布:乳腺癌62岁、前列腺癌66岁、结直肠癌67岁、肺癌71岁。

(美国政府发布的癌症发病与年龄的关联。)

人至初老。

长考由年龄带来的兔死狐悲,我并无解,只是太多噩耗一棒棒击中我的七寸,一次次提醒我对金钱不必那么锱铢必较、对炎凉不必那么围点打援。

到了这个岁数,不论多少,每人都拥有了自己的顶峰财富。这时候的金钱在手,不外只有两个选项:如何花与何时花?

至于哪种活法才值回奋斗?有人觉得是周游世界,有人认定是大举血拼,有人崇尚回归村宅说是找到了人生所求,我唯有对此不很相信,因为这违背了人性中的很多层面,比如交流和沟通、比如传递和收纳。

(我后来发现,我所拍摄的照片中竟有一张能从电视屏幕的反光中看到我和老林的身影。)

我的另一位数十年没见的同龄发小去年从英国过境洛杉矶,我知道她一向颇为有钱,十多年前财务自由后辞工成为高尔夫发烧友,此行一路是要去佛罗里达避寒,她在那里置有豪华公寓。

寒暄未几,她告诉我其丈夫才刚病故,肠癌,一经发现就已到不能手术的地步。

谈起故人她心仍不甘,叙述里头在在画面。

丈夫被验出癌症的那趟医院之行,老公震惊之余已不能正常开车回家。而等到第二次再去医院,听医生说病情已严重到无从手术,轮到她自己没法驾驶。她老公平素身体精健,冬天滑雪时一人竟能肩扛两副雪板,生活中他却疏于肠镜检查,还因为患有红色色盲导致无从发现便血,事情便一路向坏。

其实,对付直肠癌的肠镜检测在欧美其实已经极为普遍,这也导致人群中的肠癌发病率直线下降,但此癌同样凶险,一旦发病,在西方的预后5年存活率也只有65%。

去年,是她丈夫勇敢捱过抗癌5年的关口,但无论如何还是独自走了,发小说她“痛失灵魂伴侣”。

这虽是句俗套,但结婚经年还能收受如此点评,真乃对婚姻品质的至高褒扬。

遗憾人间美满会因年轮而褪去绚丽,犹如那张我颇喜欢的老林公寓办公餐桌,沉稳耐看,半壁已空。

(肠镜检测在欧美已很普遍,健保给付。)

老林自2月开始每天都在和自己的财产整理竭力纠缠,他的半生大撒把生活因Jennifer的去世即刻完结。由于夫人走得匆忙,他只能靠其留下的唯一一部手机慢慢摸索家族这些年来的投资和累积。

有一次这部手机被遗落在芝加哥的出租车上,他和女儿满头大汗仰仗手机“查找”功能一追再追,最终竟在警察局找了回来,知道此事的朋友都说,“那是Jennifer在保佑你。”

当我们如愿以偿都真有了“小生意”,该怎样面对未来?未来还有多久?或者说还有没有未来?

我忽然明白,人至初老的每一位都应扪心自问,设若突然有关自己或者配偶的一纸恶讯平铺面前,我们真的已经做完了所有想做?

如果还没,啥时去做?

历经重重人生险阻正喘息未定,我们的头号功课竟成为避免在太多未竟中撒手人寰。

(美国的慈善业相当发达,蔚然成风。)

与此同时,在披头散发的世俗沙场,性情中人带着年轮也该慢慢撤退,进入另外一种谋而后定、行且坚毅。

我那天从老林所住酒店公寓出来失魂落魄地慢慢回家,眼见韶华流水幽深莫测,主要是事情来得太过狂暴,一边是世与事的格斗倾轧,一边是人与命的一拍两散。

这些年,我开始热衷扶助,西方对此倡导经年,具备有点与有面两重意义的全面秉持。但我实测,人活不到足够岁数,还是没法领略其中相对最多的幸福指数。

无论如何,这是条路。

(我最喜欢的老林家“餐书桌”。)

有天托梦,玩回小时爱其不够的羊拐和沙包,那些年华的春夏秋冬,每时每刻都是旺季。历历往事都还记忆清晰,我们一干,中年的余晖却落入了老年的尘埃。

和老林后来又约过几约,平素也多有通话,我因为偶然的见证,一夕成为与他失而复得、极为投契的心灵老友。在这风雨满面的无解年代,我的茫然,是答案也不是答案。

夕阳和颜悦色,早晚涂黄我所认识的座座山峰。

变迁从来都有新意。

分秒原本就是此生。

人至初老。

于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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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

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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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报人、记者。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毕业于上海铁道学院机械系铁道车辆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曾任《中国社会保障报》记者。1988年赴美,曾任美国《美东时报》记者,美国中文电视台记者,曾为《美洲文汇周刊》负责人,自1994年起出版过《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纽约意识》、《遭遇美国》和《美国之后》等十多部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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